马车在日头底下绕着通河又走了少许路,才拐进了一条不宽不窄的石板小路,待从小路中穿出来,便可看见小路边上宁静古朴的赵家大门,和门上高悬的老旧牌匾了。
马车行到赵府门前,早有雪主小姐跟前的婆子立在门前接着她这辆马车。林月娘扶着穗子的手,踩着马凳子下了马车,进偏门前,她抬头看了看赵家这名冠京城的牌匾。
这牌匾来头不小,牌匾上书的不是寻常某府的匾书,而是草书麟凤龟龙四个榜书大字,只见其笔走龙蛇,飞龙舞凤,兼二王怀素遗风,气象万千,据说是当年□□皇帝御笔亲赐。
开国□□不同于大雍后来的其他守成皇帝,经年马背上打天下,龙行虎步,向来肃穆寡言,几乎罕有御书墨宝传世。墨宝以稀为贵,□□崩后,留在民间的仿拓之作不知凡几,但传承有序的□□御墨,大概就只有这块门匾上的提额了。
赵家这牌匾,是因为赵家先祖,当时在□□身边常被□□引以为鉴的国之良相忠谏之臣赵相国。因其夙兴夜寐,教忠励资,积劳成疾而累逝于□□御前,□□感其谋国为民,忠言直谏,冰魂雪魄,便为赵家手书麟凤龟龙牌匾一块,彪炳天下。以褒扬其端重循良,敬之忱聿,褆躬淳厚。嘉勉其家门垂训端严,克承清白,泽堪启後。以期后起一代能显扬祖志,长存道义,能多出几个像赵相这样怀瑾握瑜的靖国之才。
这匾额已在赵府的大门口上悬挂了百来年,赵家族人视若瑰宝,匾额风吹日晒的难免斑驳,但赵家的文人,就喜欢这种老旧,或者说,喜欢这种无需任何矫饰的荣耀。自这匾额挂起后,除了每年仔细加漆一遍桐油保护外,其它一如当年,没有任何一代赵家家主打过翻修它的主意,且还有要将它继续挂到天荒地老的态势。
这些轶事,都是林夫人知道月娘要来相府做客后,无事做针线时当作故事讲来她听的,月娘在相府里,并没有多嘴的下人同她讲过这些值得称道的往事。
相府不比世家那些动辄楼宇园林,圈地极广的气派,里头格局精致紧凑,便也不需客人换坐软轿,只需由下人们领着,从设计趣妙的九曲通幽廊子进入,自不会让小姐女眷们碰到什么尴尬之事。
也许天长日久也沾染了这读书人的雅气,相府里的下人们极有规矩不说,看着也个个风骨不俗。就好比这位领着月娘的婆子,一袭青衣,头戴一枝杏花白银簪,打扮虽素净但工艺款式却极用心。下人们衣着宽袍大袖好像不便做事,看着却有那么几分文静儒雅的意思。
过了曲廊,眼前豁然一亮,假山、亭台、小桥、流水,还有数棵参天古樟,这流水接着外头通河的活水,水质清净碧透,一瞥之中,可见桥下水草随流水翻舞,几条游鱼皆若空游无所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煞是好看,当是令人坐忘之境。
再往前行些,便能看见一方池塘,塘上临水处依山傍水建了水榭,丽人才子坐于榭上,可就着这山石云水景色,赋诗作画,下棋抚琴。那池塘中一尾尾的锦鲤,见人不避,在阳光下鳞光翻飞,耀人眼目,正争着吃那丫鬟手里喂着的饵食,当真是使人乐而忘忧。
月娘原以为赵家姑娘会约了她前往秀房或厅子里去,没想到,领路的婆子将她领到这临池的水榭前,便告退了。
那水榭里隐约有欢声笑语声依稀飘来,似是小女儿家家的笑声。有一道有些耳熟,月娘仔细听去,果然是公主明姮。只听有少女即兴填词款款圆圆的道:
“李白间桃红,
几多从容。
山亭水榭小桥东。
豆蔻梢头初翘首,
沐浴春风。”
接下来却是明姮的声音,随口填了下厥,那声音清亮,豪气干云:
“乘势各腾空,
无不英雄。
忧怀长在别离中。
却是今朝百花好,
一笑重逢。”
月娘正在踟蹰的时候,水榭里头的丫鬟也看着了她,笑声熄了下去,有丫鬟探出头来,见果真是客,便小碎步从亭榭里跑了出来,笑着同月娘行礼,领了她一同进榭子里去。
月娘跟着前来引路的丫鬟捞起纱帐,进了水榭。她定睛一望,亭内丽人两名,余下丫鬟或坐或立,俱都是一副轻松的模样。那坐在石桌前的一位是明姮,余下那位,想必就是右相府嫡女赵雪主了。
这赵雪主长了一副好相貌,圆圆的脸,圆圆的眼,有些偏厚的嘴唇,丰腴的身子,还有娇憨的体态,同这仙风道骨著称的相府,却是有些大相径庭。
“明姮果真没骗我,这哪里是凡尘人,该是哪位仙子座下的仙童,贪玩跑来人世间走一遭吧。”圆圆脸圆圆眼睛的姑娘瞪大了她葡萄似的眼珠子,显得眼睛更加大了。月娘一听,出口成章,语吐兰香,却是方才填词之人,心中暗想这相府文雅之地,开京畿文风之先河,果然名不虚传。
赵雪主一开口,娇气不剩什么,憨气倒占了上风,惹得明姮捧着肚子嘎嘎乱笑,周围的一干丫鬟们也是忍不住捧腹。
“哈哈哈,雪主妹妹你这话说的,倒让咱们月娘不知道要如何接了。你知道的,这位小仙子可是我的表妹,若她是哪里的仙童,那我也得跟着一起去了仙山上不成?月娘过来,不过一会儿光阴未见,我瞧着好像比上次又长高了一点,你来,同我比比。”
明姮想着自己是她们这三个人中年纪最长的,她向来知道月娘课业主修实务,内心向武不向文,就没有考较她吟诗作赋,而是扭转话题,故意要拿出些长姐的做派来,非要站起来同月娘比比身高才行。
月娘拗不过明姮,老实让她比了会子。明姮似是发现俩人差距并未明显缩短,心里又更加高兴了一些,这才想到该给这俩人正式介绍介绍。
“月娘,这是你赵家姐姐雪主,你这姐姐人品性子都是极好极好的,她听我说我有个新进京,长得极美极好看的表妹,巴巴的跟什么似的,一定要同你见上一面才甘心。”
月娘不太关心自己的样子,平日里也总听人家夸自己长得齐整,并不在意,因此虽听了这通夸,她脸不红心不跳,淡定的很。
月娘心直,心里想着赵府好奇的地方,因此开口一句,不是羞面掩扇的娇笑,也不是落落大方的道谢,问的却是:“雪主姐姐,你家下人为何这般穿着?”
亭子里的人听她这样出其不意,俱都愣了一愣,齐明姮噗嗤一笑,点了点月娘的脑袋,戏谑的看着赵雪主,好像等着瞧什么笑话一般。
好在雪主也不是那较真死守规矩的姑娘,她好脾气的起身摸摸月娘的头,笑着道:
“这也没什么,我家的人,不管主子下人,都爱这么打扮。不过这身衣服制式,还是有些年头了,好似是我祖父头上传下来的,几十年了,都这么穿,若不是你提醒,我都忘了现在时兴的,可不是这宽袍大袖了。”
赵家小姐说话诚恳,不因月娘小上她们一些就随便敷衍她,她虽是看起来圆圆脸蛋圆圆眼睛,说话又软软的,但读书人家百年风骨,那文华之气早已浸润入心入骨,不经意间就带将出来,倒让人小觑不得。
月娘得了答案,心里头也没什么挂念了,她点点头,牵住赵雪主递过来的手,跟她一同往中间石凳子上坐去。
石凳子上铺了薄蒲凳子,围着石桌,石桌上铺着桌布,桌布上放着各色干果及点心,每份量虽少,样子却都做的极玲珑精致。
“不说这个了,邀你来,就是同你商量商量百花宴上要遇着谢惊春小侯爷,咱们该有什么对策。“
林月娘相信明姮为人,定是不会放手不管此事的,这也应该是明姮在刚刚填词中隐约忧怀之事吧,虽然感激有这样古道热肠的朋友,但林月娘看着赵雪主同齐明姮一个两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的模样,心里还是噎了一下。
月娘思维简单,一直就觉得这事没什么好说的,本就是那谢小侯爷的过错,鉴于身份悬殊,她大不了躲着他,要是躲无可躲,俩人再战一轮,输的也不见得就是她。
可这话一出,就遭到了两个小姐姐的一致反对。
“月娘你怎么能这么想呢,我上次都同你说了,赵雪乡打听出来他预备下那么多可恶的下作手段,若是都用在了你身上了,不光是你,以后符家的众姐妹的名声和婚嫁可就都跟着遭了殃了!”
看着月娘一脸无动于衷,明姮有些动气。
“这话明姮说的没错,我哥哥一会儿也来,这事是他说的,他一般不平白无故污人,林家妹妹还是该当心些好,毕竟事关闺名清誉,不是可马虎的事情。”
才不久徒手翻墙救出大活人的月娘被两个姐姐一齐教训,气势再怎么着也硬不起来了。
“那该如何是好?”月娘直直的问出来。
是啊,该如何是好。这一亭子里的俱是些孩子,大家一时陷入了沉默。
“我有个辙,谢小子那厮不是说要找人堵你么,到时候你全程跟在我身边,咱们就不落单就是了,我母妃是你姨母,你跟着我们也是人之常情。到时候我同母妃说一声,让她喊了你过去就行了。”
明姮出了这样的点子,雪主觉得好,也急急忙忙的附和。
月娘听下来,也觉得这方法能行。自己也是打算躲着那个冤家的,要是一直混在妃嫔和命妇群里,大庭广众之下,谅他也不奈何不得。
“小姐,公子往这边来了。”众人为这主意拍掌叫好时,小丫鬟匆匆掀了帘子,朝里禀报。
话还没说完,赵家嫡长子赵雪乡,一只脚便踏进了这全是女孩儿的亭榭里了。
他未语先笑,也生了一副好面孔,一张脸看着喜气洋洋如春风和煦,若不是明姮同他妹妹雪主早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货色,恐怕也会同月娘一样,给她一个好奇又友善的好脸色。
“这位妹妹看着眼生,却又面善的很,不知是哪家来的仙女,竟像是前世见过似的。”
齐明姮看着这张正在调笑着的俊脸,心中微波不兴,只想一脚下去才好。
在遍地腐儒的赵家,长房嫡子赵雪乡可谓是个异类。在这恨不得一日三餐喝仙露,同鹤舞的儒雅府邸,他最爱的竟是赵家人所不齿的黄白铜臭之物。小小年纪,胆子贼大,黑眼睛见不得白银子,凭着皇子伴读的名头,和出入宫闱的便利,便经常捎带些不务正业的木刻石印本子、戏折子,还有民间小孩儿爱玩的玩具,时新的糕点进入大内,靠着倒买倒卖这些物品,不知给自己的小金库里攒了多少金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