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儿说话一向有条有理,让听者如沐春风,听她如此一说,林夫人心就放下了。
心一放下,她才意识到,刚刚在夫君面前似乎下了老娘的脸面,故而轻咳一声,紧握了太太的双手,却也不说什么。
太太知道她这孩儿脸皮比她薄些,这么多年的母女做下来,哪里不知道女儿这是在撒娇讨饶。她原本没把刚才的话当回事,女儿手这么一捏,刚才一时的气立马消的无影无踪。
“瑛儿,快给姑爷沏茶,用那个我娘家送来的明前龙井,最好的那一茬。喜哥儿月娘快过来外婆身边让外婆看看,好好好,都长大了,外婆心里真高兴!”
大太太招手喊过两个孩子,往他们手上一人塞了一个金线绣边的红缎子荷包。两个孩子打开荷包,嗬,老大的一颗金花生,金灿灿,亮闪闪,掉在了手掌心里。
大太太出手阔绰名不虚传。
“外祖母,上次我和娘去外曾祖母院子里吃酒,怎么没看着你呀?”林月娘突然想起来这茬。她纳闷道,上次和母亲来时,母亲带着她一直在外曾祖母跟前,她怎么会对外祖母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呢?
听了这话,大太太挂在脸上的笑顿了顿,脸色有些不自然的捏了捏月娘的小脸。
“你这个小机灵鬼,还发现外祖母不在呀。那天咱们大房这有些要紧的事儿,过不去吃酒啦,要是我知道咱们月娘这个小机灵鬼这么惦记外祖母,外祖母说什么也要赶着去的。”
“月娘还没见过你舅舅们吧,今天得全补上!瑛儿,去把俩孩子的舅舅们喊来,林贤婿来了都没个人作陪,日上三竿了还在睡觉,像什么样子。”
大太太强自转了个话题,把这事胡乱糊弄过去了。
瑛儿笑着应了大太太,她自己并不出去,只叫了几个二等丫鬟说了此事,丫鬟们匆匆应了往院门外头去了,暂且不提。
大太太左右招呼了一圈,忙个不停,等她重新坐下时,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喜哥儿同月娘拿着新得的金花生坐在椅子上把玩,林大人手里捧着本大太太给的孤本传记,看得津津有味。
林夫人久未见着母亲,多日里是女想娘来难叩首,娘想女来连心肉,今日里难得的温馨片刻,林夫人依偎着大太太坐在榻上,两个说着积累已久的体己的话。
喜哥儿还在研究他那金子,林月娘显然觉得有些无聊,又跑去撩大太太的宝贝鹦哥儿。
“上一次见月娘,她还抱在我怀里,那么个小糯米团子,如今都这样大了,真真的是光阴不饶人。想着你当初也是这般的娇小,如今也成两个孩子的娘亲了。“
大老爷常年在外戍边,留下大太太一人在京,身边的都是儿子,唯一的贴身小棉袄跟着女婿去外地上任,一去就是好多年,如今女儿外孙一起围绕身边,一幅大团圆景象,却勾起了她的伤心心事来。
大太太也不管林大人听不听得见,她凑到林夫人耳边,小声对林夫人说:
“咱们母女好久没这么挨着说说私房话了,我今儿得问你一句,你可得给我老实答。我这女婿,待你好吗?”
“夫妻本是同林鸟,若他待你好,你当初死命要嫁他倒也不亏。就算跟着他吃些苦头,平日里吃穿用度节省点,也没什么不行的。但若是待你不好,也别觉着生了两个孩子就怎么的了,一定要跟娘亲说出来,听到没?你哥哥弟弟虽然混些,但加上个娘,胜在人多势众,气势上恐吓恐吓还是行的。”
“你们当初离京离得那么远,我是管不着,如今回来了,娘就是你的后盾,符家那群老不死的惯爱和稀泥靠不住,你外祖父家的人倒都是有脾气的。他林家小子就算武状元出身,和你表弟过招,也不一定能赢。”
“娘您慎言,当心隔墙有耳。”
林夫人听她老娘又说这样不着调的话,心里又羞又躁,她回头看了眼看书看得极认真的林大人,当真恨不得捂住她娘的嘴。
“您这是哪跟哪呢,他待女儿自是极好的,我您又不是不知道,脾气随了爹,比您可是硬多了。您还说我呢,弟弟们如今都大了,不走仕途经济的路子也就罢了,多读些诗书也是好的。您看这一个个跟着大哥学,见天的斗鸡遛鸟,不干半点正事,您也不管管。”
林夫人想到这出,埋怨起大太太来。
“这倒不是我耳根子软,我想管,也得管得了啊。你大弟弟二弟弟如今也是成了婚的人了,他们媳妇都不管,我管什么,平白遭人嫌,怄那么多气,要我天天计较他们这些,我早气死了。再者说,你小弟弟还是行的,我能生出你们两个有出息的,已经不亏了。”
大太太自己拿了个通体橙黄的橘子剥起来,显然是没把女儿的话当一回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
林夫人还欲再说,外头吵吵闹闹的,喧闹声由远及近,几个自做自事的主子被声音吸引,俱都停了手上的物事往门帘子望去。
哗啦一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拉开棉布帘子,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里来。
来人长得极好,从内到外透着十分的俊朗,他先跑去和大太太行了礼,再拉着姐姐,拜过了姐夫,最后亲昵的摸了摸喜哥儿和月娘的头。
“小舅舅!”林月娘听见喜哥儿喊道。
“哎!”那少年也热情的回道。
“一晃几年未见,喜哥儿都长这么高了,这个小姑娘是月娘吧,生得真好。”
少年极为周到,他从怀里摸出两枚极漂亮的,雕刻成莲花形状的玉坠子,送给俩个孩子。
“见面礼,上回去庙里方丈给的,收好收好,会保佑你们两个小鬼的。”小舅舅朝他们眨眨眼,笑着跑走了。
林月娘突然觉得明白了,明白为什么喜哥儿这么喜欢这个小舅舅,这样的人,谁会不喜欢呢?
陆陆续续的,又来了三个舅舅并两个舅妈,但月娘对他们的观感,就明显不如她小舅舅了。
那个年纪看起来最大的,周围没跟着夫人。他孑然一身,面色蜡黄,眼袋浮肿,带着一脸疲劳的神色,来给他母亲请安。这人虽然还能看出点原本青俊的底子,但大部分好样子,都已经被消磨殆尽了。
“你昨晚又去哪里做贼了,你爹要在家的话,看不活扒了你的皮。”大太太嚷嚷道。
“这大过年的,您这么嚷嚷干甚,怪不吉利。我爹远在天边,撕不着我的皮,倒是您一天到晚的编排我,我现在这样,八成怪您。”
“你。。你这个逆子!”
大太太被这逆鳞的大儿子气的不轻,她顺势欲起,手掌举得老高,似乎想打死这个不肖的东西。
“娘,娘,您息怒,大过年的,犯不着。哥,你怎么回事,平常不来跟母亲请安就算了,如今大过年的,还要惹母亲生气!”
“轮不着你说我,你说你这几年回来过几回,见过母亲几回,别在那假惺惺装好人了,符三娘,咱家就数你最爱装大尾巴狼。”
大太太听老大这么编排他妹妹,只气的发抖,
“诶,诶,我那玉如意哪去了,瑛儿把我那玉如意找来,看我今天不砸死这个逆子!”
林夫人死命拦住大太太,无奈大太太体位太大,不是林夫人这样苗条身材的能拦得住的。
“娘您别激动,消消气,消消气,当心身子。大弟,二弟,三弟,别光看着,快拦着妈,把哥拉出去!”
一时间丫鬟婆子们去拉,两个弟妹看热闹的看热闹,干着急的干着急,弟弟们拦在中间,符大爷死赖着不走,继续说些风凉话气大太太。几个弟弟被甩到地上,摔了个大马趴,到处嚷嚷声一片,场面乱作一团,鹦飞狗跳。
林大人算是半个外人,遇上这事不好插手,但看到妻子这样在中间受罪,他心里怪不是滋味。内心挣扎的很,一会儿坐,一会儿站。
喜哥儿同月娘也是,他们哪见过这阵仗,连同一旁目瞪口呆的穗子,双双看直了眼。
本来这闹剧还要再多演一会儿才停。
外头看门的三等小丫鬟桃红匆匆忙忙跑进屋来,见正房乱成一片,先叫了几嗓子无人理睬,她捂着的消息太紧急,实在顾不了许多,故而豁出口气,尖着嗓子喊道:
“太太不好啦!老太太中风倒地上不起了!您快去看看吧!”
这丫鬟尖嗓子一喊,在场的所有人都被吓得一哆嗦。
大太太停下来扶着太师椅喘气,摒了摒有些凌乱的发丝,朝丫鬟吼道:“你瞎嚷嚷个什么劲!青天白日大过年的,平白咒你老太太不好了!”
大太太这个脑筋真是异常清奇,林夫人见大太太跑偏头疼了,现在老太太要紧,她懒得理她老娘,赶紧拿话把话题正回来。
“老太太几时中风的?现在如何了?”
“回小姐话,我听瑞儿姐姐说,老太太早起饿的慌,等不及大家过去吃饭,就让厨房先上了碗酥酪垫垫底。哪晓得一碗酥酪下去,口眼就歪了讲不出话来,紧跟着眼皮一翻,人就晕过去了。老太太醒没醒来,瑞儿姐姐没说。。。”
没说,想必就是没醒了。大太太和林夫人互相对视一眼,急急起身,边往外走边叮嘱留下的人。
“眼下情况紧急,几位弟弟同我一道去,夫君你也来,喜哥儿和月娘留在房里,穗子也不必去了,瑛儿林妈跟着,二等的丫鬟也跟着两个,方便来回传话。”
这些都是林夫人说的,大太太只一句:
“仔细我的鹦哥,千万别给受冻,坏了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