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福珠本来就是被她老子娘派来送这坠子的,如今送错了东西,也没有再待下去的道理。姜福珠从林夫人手里接过装了那御赐宝石坠儿的盒子,低着个头就往外头跑,一溜烟没影儿了。
林夫人盯着姜福珠的奔跑的背影,默默叹了口气。
“我看这孩子,倒是个好孩子。可惜了。”
林夫人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出来,但是林妈也懂林夫人在可惜什么。若这姜家还和从前一样,小门小户的过小日子,也许倒比现在自在。
在这大庸境内谁都知道熹妃娘娘天姿国色,一笑倾城,又与今上龙凤呈祥,乾坤交泰,有道是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恩爱堪比唐明皇杨玉环,一时传为佳话。
如今熹妃盛宠,姜家一家老小跟着鸡犬升天,封官加爵,外面看着好不热闹,花团锦簇儿一般,可内里看,德不配位,又无尺寸功名,粗鄙乡村野夫靠着天恩眷顾裙带提携跻身新贵,好似鱼目混珠,瓜分皇恩国禄,这就别指望那些世代缵缨望族不在背后嘲弄耻笑,明捧暗踩,排挤使绊子。
且不提王谢那些排在前头的七家五姓,也不说次一些的邬氏符氏李氏,就连族系散败凋敝到连嫡枝都没有了的世家贵族,明里暗里也都看不起他们姜家。就算姜家有心相与结识,但也架不住人家不真心实意的接纳和往来。故此,姜氏一族非常孤立,形似异类。
这种根基浅薄,立身不稳的家族,只怕有朝一日靠山一倒,迟早会像窜上天的烟花一样,轰然一声巨响后,散个干干净净。
林夫人并不反感姜家,只是她出生符家,宫里有了贤妃娘娘,如今宫斗局势未明,不便招惹是非,所以她也就不能再对姜福珠和姜家,释放出更多的善意了。
那边厢,姜福珠手里捧着没送出去的首饰盒子,犟着头快步往回走,突然有个声音,嫩嫩的如春天新开的迎春花,钻入了她的耳朵里。
“你是哪来的小丫头,我之前怎么没见过你?”
姜福珠抬头,看见那墙角处,贴着墙倒立的小姑娘。
被比自己还小一头的小姑娘喊小丫头,姜福珠有些恍惚,再看她下面的头脸,因为倒立时间已久,充血涨成红通通一片,就更加让人忍俊不禁了。
“噗嗤,”姜福珠笑出声来。
“小丫头,是叫我吗?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还没我大呢,没大没小的,要叫姐姐,知不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你这是在干嘛呢,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原来林月娘趁穗子不在,林妈林夫人都在前头待客的当口,自己给自己换了练功服,跑到客栈大堂里练功。跟着月娘的护卫差事是看住林月娘不出客栈,那现在月娘只是在大堂里折腾,他也就懒得去管她了。
“我肚子饿,这样倒着就好受一点。我叫林月娘,是林家的,姐姐你是哪家的啊。”
林月娘听姜福珠说比她大,端正了下态度,老老实实答了。
姜福珠听到林月娘说她姓林,面上的笑容便淡了几分,虽说她还是个孩子,但这几年耳濡目染,已渐知人情世故,林夫人的态度她多少能感受得到,和之前那些对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的世家没什么两样,最多表面温和一些,但骨子里都是一样的,都瞧不起他们姜氏一家。
想到这,再加上刚受的屈辱,愤恨浮在了粉脸之上,她朝林月娘走过去,一下没忍住,抓住林月娘的脚,猛推了一把。
林月娘被她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推,失了平衡,身体侧倒下来,一下子扭了手腕子。
一瞬间,钻心的疼痛弥漫上来,林月娘抱着双手,都疼出了汗来,大张着嘴歪着脸只喘气,都忘了哭出声。
姜福珠一看她伤的这样重,顿时慌了手脚,她慌忙蹲下身子,挡在林月娘跟前,一边抖着嘴唇吹着月娘紧握住的手腕。
“林月娘,对不起啊对不起啊!我是住在对面姜家的,我就是看你倒立着好玩,想跟你玩笑,哪知道平常干惯了粗活,劲收不住,伤着你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求你别告诉你爹娘,我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林月娘听不进她说话,只觉得手腕像要裂开来那样痛,豆大的汗从脸上滴下来,打在鹅黄色的裙摆上,湿了一片。
林月娘在姜福珠的哭声里,稍带哭腔说道:
“好吧,我不说是你,你走吧,你哭的我头晕。”
姜福珠到底听见了月娘的承诺,她一下子止了哭,愣怔了片刻,再仔细的望着林月娘的脸庞,像在确认她说的是不是真的一样。
林月娘顾不上和姜福珠废话,只想忍过这一阵一阵的疼痛。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是不想哭出声来,大概面前是一个刚刚认识的小姑娘,不是她的父母亲和哥哥穗子林妈。
待疼痛缓了一些,林月娘试着用未受伤的那只手臂撑着自己站起来,未果。
在一旁惴惴的姜福珠见此,立马过来搀扶她。月娘就攀着姜福珠的手臂爬了起来,姜福珠又帮她拍干净身上沾着的灰尘,待一切做完,她又退后半步,望着林月娘,脸上现出哀求的神色。
林月娘看了她一眼,因为疼痛,眼里含着泪水,她已经和她说过自己不会告状了,如今也没什么话好再跟她讲,她朝姜福珠点点头,别了脸,端着手慢慢走回林家借宿的那边房子去了。
经过前门时,跟着林妈的另一个小丫头樱桃叫了声“小姐”,引得林妈和林夫人纷纷转过头来。林月娘一张小脸白白的没什么血色,人也一副恹恹的样子,听到樱桃喊自己,也没应声,只一味的埋头往前走,不一会儿进到房里,径自爬到床上睡了。
林夫人只当她一天没吃东西,闹脾气了,故没有再理。眼下她手头的事情很多,她要在到达下一个城市之前,把要送的礼品备好,且到京城后各府的礼品单子也还需最后斟酌。
如今人在路上,底下下人也少,难免不如原先在林府时那样事事精细着,所以直到林大人喜哥儿他们回来,才有人发现月娘胳膊扭了,她枕着的枕巾上,全是忍痛流出的泪。
“下人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就算出门在外没那么讲究,也没有小姐伤了胳膊躺那么久无人发现的道理!”
林大人难得发怒,一怒必怒发冲冠。林大人同夫人坐在上首,底下林家下人们齐齐跪了一片。
“怎么回事,月娘的手怎么扭的。”
“大人,小姐说,是她自己练武不小心,靠墙倒立过久,一下子没稳住摔的。。。”穗子咽了口口水,抖着嗓子道。
林大人瞥了一眼穗子,沉着脸什么也没说。
林大人是个练家子,他不太相信这是月娘自己摔的,练功之人若是没得稳住,只需弓背、撑地,一个滚翻就会安全着地。即使月娘年幼力气不足,也只会伤在手腕内侧,但现在,月娘受伤的地方,在她手腕外侧,是从外朝里扭的,显有外力作用。
奈何月娘什么都不说,只闭着嘴摇头,再问得狠一些,就瘪着嘴哭,小模样实在让人心痛。
路上的行程不能慢下来,这事暂时只能这么算了。只不过林大人和夫人觉得被月娘这样包庇的家伙,大概率上来说只有她哥。因此后面几天,林家兄妹好好感受了一把冰火两种天的区别对待。
上到林大人林夫人,下到小厮丫鬟婆子,见到月娘小小年纪,如此义气,都对月娘另眼相看,关爱无微不至。月娘当天晚上结束了她的禁食惩罚,林妈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碗鲜味满满的山珍菌菇粥,她想吃的小点心林夫人不拦着,想听的话本子也有人颂读,想睡多晚就能多晚睡,林大人甚至同意让她摸弄了一下他锋利的剑刃。
相反这几天喜哥儿就过得有点惨了,学业突然被林大人加重,在马车上还要读书写大字不说,连母亲也不给她好脸色看,原本好吃的下午小点心,自己那份吃不到不说,月娘那丫头的点心花样却精致了许多,让他觉得特别莫名其妙。
那么厢,姜福珠自知做了错事,心里又怕又悔,她目送着林月娘走开,自己站在原地,眼泪也不知道怎么了,止也止不住的流下来。
姜福珠惹了这档子事,回去自是挨了她妈徐腊枝好一顿训斥。爹爹姜元宝不帮福珠出头,只慌忙问她有没有被发现露陷。听到姜福珠说她同林月娘的约定,姜元宝呜呼哀哉的嚎了一通,只道福珠天真,咬定了月娘必定会去告状。
他唉声叹气了一通,扯了被子径自睡了,也不管姜福珠如何哭着。姜夫人腊枝弄巧成拙,心里自是气不打一处来,不过,她脑子比她男人清楚,知道眼下是自己女儿理亏,对方又是世勋之家,也不知对方如何报复,硬碰硬绝对自家吃亏。
道理是一回事,气不过又是另一回事,行动上治不了林家人,姜夫人嘴上可就不留情了。姜夫人生了一张颠倒黑白的伶牙俐齿,这事在她嘴里前后左右一掰扯,最后倒成了林家人的不是了。
“要我说,就是那林家小丫头吃错了疯药了,大白天的在驿站大堂里倒立。珠儿不是我说,这丫头年纪这么小,心眼子就那么多,坏得很。他们林家占了驿站那么大块地方,小丫头去那玩不是玩,非得离的咱家近近的地方练什么倒立,这是赶着给咱女儿下套呢。都说世家和姜家不对付,我今天算是见到了,拿自家女儿做筏子对付咱们姜家,这林家还真是做的出来哟,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