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大礼议(一)

正德十六年四月二十七日,乾清宫内。

朱厚熜面色铁青的注视着礼部尚书毛澄,恶狠狠道:“你再说一遍。”

毛澄心中也犯嘀咕,但面上不能露怯,腰杆挺直,面不改色道:“启禀圣上,经内阁与礼部商议,按祖制,您理应继承皇统,称孝宗为皇考,称兴献王为皇叔父,兴献王妃蒋氏为皇叔母。同时,兴献王无子,可从藩王中挑选子弟过继。”

强忍住心中的怒气,嘉靖问道:“朕让你们给父王上尊称,你们就讨论出这样一个结果?”

毛澄还是义正言辞“此乃万全之策,还望您能顾及大统。”

嘉靖都忍不住发笑了,谁能想到,自己当了回皇帝,竟然把亲爹亲娘当没了。难怪当时杨廷和一定要走东安门,住文华殿,以太子礼继承皇位,原来是在这等着自己呢?

按下思绪,朱厚熜冷冷的吐出“再议”二字便转身离开。

毛澄也没办法,带着奏折去了文渊阁。文渊阁最早是藏书、编书和天子讲读之所,后来逐渐演变成阁臣入直办事之所,也就是内阁大臣们办公的地方。

看着阁门上高悬的“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毛澄深吸一口气,在侍卫的引领下迈进大门。

文华殿中的装饰并不繁华,甚至说,有几分简陋。阁老们大多只有一桌一椅,身材稍微高大一些,就显得极为拥挤。

杨廷和坐在最中间,此时正气定神闲的浏览奏折,见到毛澄微微一笑,道:“如何?皇上给驳回了?”

毛澄点头,思索片刻,还是踌躇道:“杨大人,虽然此事确实合乎大统,但陛下难以接受也是情理之中,朝中也有不少人……”

杨廷和未等他说完便打断道:“国之大事,有异议者则奸邪,其罪当斩。”

毛澄见他说得决绝,便不再开口了,事实上,给兴献王过继子弟这件事还是他自己擅自加上去的。如果按照杨首辅最初的意思,兴献王既然无子,那按照祖宗立法,这支宗室就应削藩。

奏折再一次递交到朱厚熜手上,他看着杨廷和后加的那句话冷笑出声:“有异议者即奸邪,当斩?朕就有异议,朕就是奸邪,你们拿朕开刀吧!”

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议大礼在朝堂之上开始举行。

结果自然是朱厚熜惨败。

满朝文武,甚至曾经私下里跟他这个新皇表过忠心的,全部异口同声的支持内阁的决定。这让之前因一次胜利而有些飘飘然的小皇帝瞬间意识到杨廷和这位纵横官场多年的可怕之处。

杨廷和也没说什么废话,直接搬出两个先例怼到朱厚熜脸上。其一,汉成帝无子,过继了弟弟的儿子也就是汉哀帝为太子;其二,宋仁宗把堂兄的儿子养在宫中,也就是后来的宋英宗。这二人都将前任皇帝称为皇考,认其为父,为何到陛下您这里就不行了?

嘉靖觉得不对,但是他才十五岁,学历见识有限,想要反驳却又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只能开始玩起公文游戏。他身为皇帝,可以强行把表达自己意思的文书下发,要内阁去办。

然而这道圣旨却被杨廷和硬生生退了回去,按照大明律,内阁众大臣如果觉得皇帝的命令有问题,是可以强行抗旨,拒不执行的,这在明朝被叫做“封驳”。

刨去已经半致仕的梁储,杨廷和带着毛纪、蒋冕、费宏,四位内阁阁老同时上疏,要求朱厚熜今早改尊称,称已故的弘治皇帝为父。

朱厚熜此时已被逼到绝路。

生平第一次,他放下了尊严,请杨廷和杨大人入偏殿叙事。当黄锦将杨廷和带进来后,甚至破天荒的主动请其落座。

然后面带微笑的闲话家常:“听闻杨大人是成化十四年,未及弱冠便中进士,朕曾有幸读过您的文章,果然是文采斐然,唇齿留香。”

这倒也不全是胡诌,杨廷和风度翩翩,性格安静慎重,所作文章明白畅达,虽称不上一代文豪,但也很有法度。杨阁老神色泰然,并为因皇上的赞赏而失态,谦逊道:“陛下过誉,臣不过文采平平。您年纪尚轻,如果真想看,李东阳李大人诗文典雅工丽,方乃首选。”

李东阳是弘治、正德年间的朝中重臣,为茶陵诗派的核心人物,也是杨廷和的好友,生前诗词书画都是一绝。

朱厚熜点头同意:“的确,不过杨大人家的长子,是叫杨慎吧,还曾经给朕讲过课,博览群书,朕看日后成就定不在那李东阳之下。”

杨廷和依旧推辞,连称不敢当。

这还是朱厚熜生平第一次讨好人,业务尚有些不纯熟,从老子到儿子,甚至将对方的女婿都夸了一遍。

杨廷和也不愧为当世能臣,打太极技术一流,来来回回的跟小皇帝相互过招,面不改色心不跳,直让朱厚熜觉得一拳打在棉花上,无处发力。

最后还是嘉靖先受不了了,饶了大半个圈子才奔向主题道:“杨大人,朕此次叫你过来,主要是想商议一下父王的尊称。”他生性孤傲,能做到这样已经是极限了。

谁知杨廷和却直接起身行礼:“陛下,按明太、祖令,您如今应称兴献王为皇伯父,孝宗即为皇考,您又哪里来的父王呢?”

朱厚熜面容扭曲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来几句话:“太、祖也没有对此有什么明确规定,朕的母妃已经从安陆出发,马上就要进宫了,他们确实需要一个名分,希望杨阁老能成全。”

他已经用最恭敬的姿态,就差直接开口请求了,可对面的杨廷和却依旧神情淡漠:“皇上何出此言,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又如何能管陛下您。管您的是祖宗之法,是家国大义,非臣能所做主,况且……”他话锋一转:“兴献王妃并非后宫之人,住到宫中实属不妥,礼部早已另为其安排住处,情陛下放心。”

“你!”朱厚熜急了“你不要得寸进尺!”

杨廷和面无表情:“如果只有这件事,臣恕难从命。”说罢也不管朱厚熜如何,只行了一礼,便请求告退了。

朱厚熜拿他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其离开,颓然的坐在龙椅上。此时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失落笼罩着自己,如今他虽然贵为皇帝,万人之上,却也是真正的孤家寡人。这座紫禁城中,他这个皇帝根本就不算什么,只要首辅杨廷和想,转头就能换一个,他不过是个朝臣的傀儡!

当黄锦急慌慌的来求见之时,李乘风正忙得团团转。可能是因为近几年宫中道教式微,没有多少人争抢,亦或是打着给小皇帝点甜头当做补偿,总之内阁竟然通过了旨意!也就是说,李乘风满脸懵逼的成为了大明道教总领袖,掌管全国的皇家道观!

这件事对于他这个半吊子出家人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面对周围或质疑,或嘲讽的声音,李乘风咬咬牙。老子就他娘的不信了!我堂堂受过十几年义务教育,有两辈子记忆的天选之子穿越者,还搞不定一帮牛鼻子老道!于是发了疯般啃书,一边背诵经典一边熟悉礼仪,还是不是旁敲侧击的询问周围人宫内情况,也算是掌握了个大概。

见到黄锦,还在纳闷,前朝的事他也略微听说了一些,如今不是朱厚熜跟大臣们博弈的重要阶段吗,他这个心腹怎么有时间来找自己,于是连忙询问是怎么回事。

在得到答案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啥?皇上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出来?”

黄锦也是无奈,点头道:“是啊,这都半天多了,用膳的时间早就过了。陛下不吃不喝也不是办法,真要饿出点什么事来,我们这帮奴才全都要掉脑袋!靖华真人,您就帮帮咱们吧!”

讲道理,李乘风跟黄锦也算是在王府里就认识的老相识,他如此急迫的样子还是第一次见,看来确实事态严重。于是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活儿就跟着去书房。

路上忍不住问道:“到底是怎么了,前几天还好好的,成天斗志昂扬像是要去打仗,怎么这就自闭了?”

“这个……”黄锦支支吾吾半天:“我也不太清楚,您还是自己去问吧,皇上就听您的。”

李乘风心下疑惑,等到了书房门口,就见黄锦上前轻轻敲门道:“皇上……”

话音刚落,里面便传来“啪——”的一声,感觉是什么东西砸到门框上,旋即听见朱厚熜的喊声:“没听见朕让你们别来烦朕吗!滚!”黄锦被吓到畏缩的后退两步。

李乘风忍不了了,这什么时候有的臭毛病,独自上前大力敲了两下门:“皇上,贫道靖华,特此求见。”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你、你怎么过来了!你先别进来!等一下朕再传唤你……”里面朱厚熜的声音显得极为慌乱。

狠狠翻了个白眼,心道你小子光屁、股的样子老子都见过,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面上该装还是要装。于是李乘风继续温声道:“禀皇上,贫道多日未见龙颜,又听闻您心情不佳,心中挂念,所以来此询问,您要是不方便,贫道现在就告退。”

又是一阵安静,半天,朱厚熜闷闷的说道:“那你进来吧。”

李乘风觉得好笑,推开大门,独自走进去。

屋内十分昏暗,他拿着玉钳拨了拨烛火,这才亮堂起来。四处打量一下,只见朱厚熜低着头,坐在一堆书中间,身上灰扑扑的。

简单行了个礼,然后走上前,轻声问道:“陛下,您这是怎么了?”

朱厚熜别过脸不去看他,尽管极力躲藏,但房间就这么大,还是将其表情暴露得一清二楚。

李乘风愣住了。

小皇帝双眼肿、胀,鼻尖通红,这、这明显是哭过……

可是谁能让他哭啊?当年无论是被歹人胁迫,还是老兴王出殡,都没能使这位倔强少年掉眼泪,怎么当上皇帝了反倒哭起来了。

朱厚熜也知自己模样狼狈,想起曾经在对方面前说过的豪言壮语,装过的比,顿时有些羞耻的解释道:“朕跟杨廷和讨论父母尊称,不是很服气,于是就在这自己翻书找法条,看能不能将他驳倒。”原本想着既然朝中没有人帮他,他就自己来,从圣人言论中寻求出路。但是他一个刚刚满十五岁的半大孩子,哪里那些研究了大半辈子书籍老学究们的对手。越翻越着急,越看越委屈,想着自己以后真的要换父母,不由失声哭了出来。

自己的孩子自己心疼,李乘风看到他这样,心简直要被揪起来了。忍不住想到,历史上真正的嘉靖皇帝,面对此等困境,身边孤立无援,又该是多么绝望。

轻轻将小皇帝扶起,李乘风极为罕见的柔声道:“这样翻书是翻不出什么的,先让黄锦传膳,等吃完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嘉靖鼻子一酸,又有点想哭了。但马上强行忍住,心中暗自唾骂自己,朱厚熜啊朱厚熜,如今天底下就这一个人站在你这边了,你还要在他面前丢人丢到什么程度。可委屈的情绪却像潮水一般,怎么也止不住,揉了揉眼睛,他狠狠的点头“嗯!”

简单的给对方整理一下,李乘风便吩咐外面等候多时的黄锦进来。黄锦兴高采烈,差点没蹦起来,他就知道皇上有事找靖华真人准没错!这才多大功夫,皇上就被哄得屁颠屁颠的了。

用过晚膳,李乘风详细的问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搞清楚后极为无语。这哪里是双方博弈,自家傻小子完全就被吊起来打啊!于是开门见山问道:“陛下可有什么想法。”

这话其实就是废话,朱厚熜要是真的有主意也不至于独自一人吭哧吭哧的翻书。他自己也颇为不好意思,犹豫了半天才道:“朕……朕还是想着从祖宗礼法这里辩倒他们。”虽然知道这条路行不通。

谁知李乘风却认真的点点头:“不错‘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真想在大义上站住脚,这点是必不可少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得知自己被认同,小皇帝还是挺高兴的,忍不住最问道。

李乘风微笑:“不过还不够,我们必须多管齐下,首先就是就是张太后那边。”

所说的张太后,正是弘治的发妻,正德皇帝的母亲,下旨应立新皇的后宫之主。朱厚熜即位后,曾经去拜见过她。看起来她还没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如今整日深居简出,吃斋念佛。见了新皇,只是简单吩咐两句便不再理会。

朱厚熜纳闷:“张太后?和她有什么关系,她不是一直跟杨廷和一个鼻孔出气的吗?”

摇摇头,李乘风解释道:“那是在其他上面,此事可与之不同。”他耐下性子一点点分析:“张太后其人,最在乎的无非就是丈夫儿子和她两个弟弟。现在儿子刚死,朝臣们就擅自做主急匆匆的要给她过继一个,还和她不亲,想必她心中也是不愿的。”

“何况还有她的弟弟,寿宁侯在朝中风评可不怎么好,相信她自己也清楚,否则她也不会将他强行塞到钦差队伍里,想获个从龙之功。杨廷和都六十多了,陛下您才十五,来日方才,她总要为张氏一家考虑。”

张氏虽说不理朝政,但其身为太后,所说的话可谓十分管用。如果她开口说不愿过继,哪怕只是透露出一丝意思,大臣们也要掂量掂量。

朱厚熜犹如醍醐灌顶,兴奋的差点蹦起来,“妙啊!朕这就去找她!”

李乘风赶紧拦住,看来这孩子是憋坏了,有一点希望就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陛下稍安,只有张太后,恐怕还是不够。不知您可曾听过‘敌人都是从内部瓦解的’这句话。”

嘉靖双眼放光:“哦?愿闻其详。”

作者有话要说:翻看嘉靖正德年间重臣的资料,被一排的解元、状元、天才闪瞎狗眼,全都是巨巨!

另外大礼议这个事,算得上明史里数一数二的大事件了,里面涉及的伦理道德即使现在还在争辩,作者说的都是一家之言,仅供参考,大家就看一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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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点还有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