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生不如死

桃华和?裴郁离的目光都落到那冒着白沫的汤药上,空气死一样的沉寂了。

半晌,裴郁离先轻声笑了笑。

他这笑中包含的意思复杂极了,与其说是嘲笑桃华,不如?说更多的是对于?他如?今处境的自嘲。

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凡是与这案子沾点边的人,全希望他死。

认罪后?受到王法?的处置也好,静悄悄的死在牢里也好,总之只要他死了,就顺了许多人的意。

可是他又真的犯了必死之罪吗?他没有。

他只是...多余而已。

裴郁离在那一刻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自小到大,他总是多余的那个。热闹的李府容不下他,这偌大的浊世竟也真的容不下他。

“不是我?!”短暂的沉默后?,桃华就像是没话找话似的否认道。

她本不用否认这一句,但这是在大狱,她是解释给虽看不见却?可能遍布于?四周的官差们听的。

看呐,险些受害的人不配听到她的一句辩解,她就连辩解,也都是为?了她自己的清白。

这还?不够荒唐吗?

裴郁离心?中像是被无数根针同时扎着,疼痛密密麻麻的摊开来,叫他甚至连掩饰都做不到。

不可否认的是,桃华是他与过?去唯一的牵连了。五年的相处,他并不渴望有什么情?谊存在,可为?何要闹得这样难看?

“你走吧。”裴郁离撑地的双手都几乎软了软,不再想花多余的力?气与她继续谈下去。

可桃华却?被他方才的话点醒了,不敢随意迈出这间牢房,同时心?中怨念横生,气道:“你造的孽,与我?何干!”

裴郁离皱了皱眉头,觉得喉咙有些发涩,片刻后?才道:“桃华,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

从一口咬定裴郁离是杀死小姐的真凶那一刻开始,便已经将自己的性命交付出去了。

桃华以为?这是择清她自己的最佳方式,殊不知她的小谎套着旁人的大谎,李清未一人身死的真相与李府满门的灭亡紧紧相连,幕后?黑手推裴郁离出去背黑锅的同时,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帮他们作伪证的人。

今日若是裴郁离死在牢里,桃华就是那个为?主报仇而后?又畏罪自杀的忠仆。

裴郁离没能死成,若是认罪,幕后?真凶一定会寻个最好的时机封住桃华的口;若是不认罪,桃华反而能活得更久,因为?她是关键证人,府衙一定还?会传唤。

可这“活得更久”,也只是暂时的。

前?后?左右都走不通,桃华自己走进了死胡同里。

“还?有一条路,”裴郁离抬起眼?,对她道,“谁派你来的?你敢说出来吗?”

桃华心?思大动,她怎么敢?

联系她的人背后?有滔天的势力?,若是她口风不严,立刻就会死。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官府介入调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处死一个裴郁离不简单多了?抚台大人凭什么主持这份公道?

而且,这不就等同于?主动承认她说谎作伪证?怎么想都是死路。

桃华后?脊梁都在发凉,无边的惧怕从她的骨子里涌出来的同时,怒意也跟着丛生。

她为?何要承担这份苦果?都怪眼?前?这姓裴的!早担了罪责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偏生他逃了五个月之久,被抓后?竟还?咬死了口半个月都不松!

若非如?此,那家人怎会再找上她叫她来劝,她又怎会再次陷入漩涡?

“我?选错了?”桃华猛地从椅子上起身,指着裴郁离的鼻子道,“你又选对什么了?!拒不认罪有什么好处?巴巴地连累旁人!”

“我?没罪。”裴郁离面色苍白地继续看着桃华,眸中像是没有波澜,可又并不像他表现的这样淡然。

“伺机放火不算罪!害死旁人也不算罪!裴郁离,我?才是那个无辜的人,我?至少没有害旁人丢过?性命!你就不能放我?一马吗?!”

桃华害怕极了,她的情?绪异常激动,说起话来也不再有什么逻辑,只逮着裴郁离乱咬,想把一切罪责都丢到裴郁离的身上去。

裴郁离毫无血色的双唇抖了抖,问:“我?害死谁了?”

桃华紧跟着他的话问了句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的问题:“你不是罪臣之子吗?你为?什么还?活着?”

这话简直没头没尾到了极点,裴郁离甚至听不懂这前?后?的逻辑关联是什么。

他只当是当日拜见大统领一事传得普遍,却?没想桃华连珠炮似的继续道:“你不是跟你那个裴伯一起逃出来的吗?没人替你去死,你怎么活?!裴郁离,你这辈子对得起谁?你这样拼命地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桃华越喊越激动,喊到最后?已经带上了哭腔,“自己是祸害就好好藏着啊!做什么跑出来祸害旁人啊!”

裴郁离头一晕,耳朵里倏然钻进了一阵尖锐的声响,这声响持续了许久都未消散。

他只看见桃华的嘴还?在张张合合,却?什么都没再听见。

全李府的人都当他是裴府被流放的家奴,也都知裴府管家是他的爹。“裴伯”这个称谓怎么会从桃华的口中冒出来?

大统领并未透露他裴筠身份的真假,全陆域的人都当他是犯了失心?疯说谎骗人,桃华又为?何笃定他是罪臣之子?

什么叫“没人替你去死,你怎么活”?裴郁离的记忆中,他只是被裴伯趁夜藏在了柴房,又改了名冒充裴伯之子而已。

对啊...没人替他去死,他怎么活?

为?何当初他能侥幸留下一命?层层官兵的把守下,他本该被斩首示众的,他凭什么逃出来?这么多年,他怎么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裴郁离的脑子爆发出一阵惊乍的疼痛,刺啦一声,好像一道闪电从他的整个头部击穿过?去。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裴伯的身影,那是流放路上衣衫褴褛、为?了保住他对着官兵点头哈腰的裴伯。

裴伯的身边站着个几岁的男童,正望着裴伯不住地哭泣,像是不知所措,又像是心?疼裴伯心?疼得狠了。

那男童不是他,是谁?

*

“少爷少爷!天黑了,咱们得回去了!”年幼的裴黎紧紧追随在裴筠的身后?,一只手拿着把木头做的剑,另一只手还?拿着两串糖葫芦,像个啰嗦的小麻雀似的劝道,“回去吧回去吧!”

“哎呀!”裴筠撇撇嘴,道,“母亲知我?脾性,出门玩耍总要晚归,她又不会责怪。”

“夫人是不会责怪你,可我?爹...”裴黎打?了个颤,为?难道,“我?爹肯定要骂我?的...”

“好啦好啦!”裴筠接过?裴黎手上的一根糖葫芦,说,“另一根给你,那就回去吧。”

裴家的管家一直是裴瑞的心?腹,主仆间有着难得的深情?厚谊,因此裴瑞破例直接赐了主家姓给这管家。

裴管家老来得子,那孩子正巧与裴府嫡子裴筠生于?同一年,单字为?黎,冠以主家姓,名为?裴黎。

裴筠与裴黎一为?总督府嫡子,一为?奴仆之子,身份悬殊。可裴总督却?特许裴黎做裴筠伴读,两个孩子自小一起玩耍、一起读书、一起成长。

年至八岁,一主一仆已然是最好的玩伴。

裴黎自小受到裴管家的教诲,叫他好好读书好好习武,终身陪伴在少爷左右,为?裴家尽忠。

裴黎谨记于?心?,一直记到了八岁那年。

那日,他陪同少爷外?出玩耍,直至傍晚,两人偷偷吃了两串糖葫芦,才悄悄回家去。他们的身边总有暗卫守护,安全是不用担心?的,可那日,还?未至府邸,便迎面撞上了慌慌张张而来的裴管家。

“爹...”裴黎还?以为?是他们回去的太晚害得爹爹出来寻,生怕挨骂。

可那日裴管家并未骂他,而是用着粗糙的手在他的脸上抚摸了许久,又抱了他许久,问:“爹叫你一辈子为?老爷和?少爷尽忠,你愿意吗?”

裴黎懵懵懂懂,朗声答道:“那是自然。”

裴管家眼?眶通红,对他道:“好孩子。”

裴黎再回到府中时便被一队凶神恶煞的官差擒了起来,他虽然只有八岁,可心?中隐隐知道,府里出事了。

官差问他是不是裴府少爷,他谨记父亲的嘱托,答了“是”。

之后?的一切便不必多说,裴黎经历了人生中最可怕的场景,突如?其来的灾祸让他无措,鲜血淋漓同样让他恐惧。老爷、夫人、姨娘们,还?有府中大大小小的主子,一个一个排着队地被推上断头台。

裴黎排在最后?。

他太小了,小到对死亡没什么概念,可他知道,父亲说的“尽忠”大概就是这个时候了。

他虽然害怕,可却?没有骗人,他愿意的。

只可惜父亲不知去哪儿了,少爷也不知去哪儿了,他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

破碎的记忆像风暴一般砸进裴郁离的脑子里。

他向来以为?自己的过?往都是完整的,过?往历经的每一个痛苦、每一份恐惧都牢牢刻在他的心?中。

命运对他不公,可命运又很眷顾他,命运给了他疼爱他的父母、裴伯、小姐、还?有寇翊,他明明都记得...他都记得的!

可为?何此时此刻却?有其他的东西?不断地往他的脑子里涌?那是什么?

父亲、母亲、裴伯...还?有裴黎!

裴黎是谁?裴黎是谁啊?!

裴郁离只记得自己与裴伯一起藏在柴房里,府中一个人都没有。父亲母亲全都消失了,下人们也都不知所踪。

官兵们踹开了门,直把他和?裴伯从地上拖了起来,为?他们带上镣铐,走上了一条不知前?方是哪里的路。

裴郁离走了许久才知道那是流放的路,后?来...后?来他就被李岳和?李川买了回去。

“少爷你记好,”裴伯的话还?在耳边,“无论?谁问你,只说你是老奴的儿子。无论?有没有旁人在场,唤老奴为?‘爹’。”

裴伯的神情?似乎悲怆极了,“委屈你了,少爷。”

他轻而易举冒充了裴伯的儿子,那原本呢?裴伯原本的儿子呢?

裴郁离的心?脏开始抽痛,胃部也开始绞痛。他的头在痛,喉咙在痛,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痛。

为?什么?为?什么桃华随随便便的一句质问能让他痛到这样的地步?

“裴郁离,裴郁离!”

桃华的声音里含着惊恐,似乎是在叫他。

可他回答不了,他只能攥紧了心?口的衣物,完全喘不过?气来,他嘭地一声倒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咚咚咚——

有脚步声远去了,桃华跑了。

他再也顾不得桃华,因为?许多不属于?他的记忆呼啸而来,在他的满身满背上爬!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渗出苦来,汗液中似乎带着血,那些血织成了一幅幅的画面,在他的眼?前?不住浮现。

“东南总督裴瑞以通敌之罪伏诛,其家眷皆处以斩刑,家仆流放西?南!”

“少爷,跟我?来。”

“这是我?的儿子,小离。”

小离...还?是小黎?

“阿黎,阿黎呢?”

阿黎...阿黎呢?阿黎呢!

裴郁离从地上猛地翻身过?去,全身抖得几乎要弹起来,他开始剧烈地干呕起来。

“呕——呕——”

他的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苦涩的胃酸不住地往上翻。他两只无力?的手胡乱地抓着地,试图将自己撑起来,可怎么也撑不起来。

原来...原来他一直顶了旁人的命...这就是命运拿他取笑的原因吗?他偷的是别人的命啊...他有什么资格埋怨?

裴郁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他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他抑制不住地呕了口血出来,满眼?的黑变成了满眼?的红,他怎么也控制不住,血液不断地从食道往上涌,噗噗地从他的口中往外?冒。

“唔——唔——”

不远处嘭地一声,不知是什么声音,随之有一股风打?在了他的身上。

他全身一个剧烈的痉挛,右臂不受控地猛地一掀,肩膀却?被谁给揽住了。

他的身体突然悬空,摔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郁离,”耳边的声音带着颤抖,来人似乎停顿了一下,又唤道,“小筠,小筠!”

裴郁离终于?睁开了双眼?,在看到眼?前?人的那一刻抖动着哭道:“寇...寇翊,我?...我?喘不动气,我?喘不动气!”

寇翊用手抹着他嘴边的血,急得快疯了:“大夫来了,我?让他给你看!”

裴郁离上半身挺得僵直,双手死死攥着寇翊的衣服,眼?眶中的泪断了线一样地往下流,喘着粗气哭:“我?...我?不想...”

寇翊的喉结上下翻动着,嗓子火烧一般的疼。

他的双臂也只能紧紧箍住裴郁离,可紧接着,他便听见裴郁离满是绝望的悲泣:“我?不想活了,寇翊,你杀了我?吧,我?求你,杀了我?吧...”

作者有话要说:我前面预告过的,不要给我寄刀片呜哇,这真的是最后一虐。而且这章有四千多字,希望大家因为我的勤奋而原谅我的刀,求求了...感谢在2021-04-2319:05:48~2021-04-2422:0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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