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点末微光

裴郁离对李府的印象很淡,淡到他不记得李府的房屋、廊台、陈设,还有花草,只记得有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和一圈灰扑扑的围墙。

在他还小的时候,经常一个人窝在墙角,抬头去看。

可阳光似乎从未撒进去,那里的日子总是黯淡的。

他对李府的印象又极深,那里的破柴房里总是有老鼠窜来窜去;管事的婆子总是撸胳膊挽袖子地往他脸上招呼;冬日里洗衣的井水凉到吓人,冻得他满手都是疮;少爷们的拳脚落在身上也总像是疾风骤雨,挨过一波,还有一波。

他们总拿手指指着他,骂他“姓裴的都不得好死”。

可裴郁离不明白,他在流放路上走得好好的,明明是他们非要抓他回府的。

不喜欢姓裴的,做什么要抓他回府呢?

初夏,院子的角落里又长满了青苔。

雨水天气多,整个府内的潮湿气都很重。

裴郁离捧着一把受了潮的柴,嗅了嗅泥土的味道,看着府内的下人们跑来跑去,都忙着自己的活计。

有个人端着水盆,也不知从哪里过来的,嘭地往他身上一撞。

那么大的院子,裴郁离就那么一个小矮个儿,偏生被撞着了。

他不知道那人究竟是否有意,总之铁盆落地,哗啦啦响了许久,满盆的水噗地就浇了他一头一脸,连带着本就受潮的柴火湿得彻彻底底。

那人突然大喝起来,声音就像打雷一样。

“不长眼睛的小兔崽子!不会往旁边站?!”

裴郁离仰着头才能看见那人的脸,睁着圆眼眨巴了几下,小声辩驳道:“明明是你撞上...”

啪地一声响,他话音未落,便挨了结结实实的一个大耳光,震得耳朵边嗡鸣了半晌。

他没再听清那人说了些什么脏话,总之四十多岁的主管突然过来,拎着他的领口就去了燃火房。

不是厨房,是府内用来焚烧东西用的燃火房。

“臊眉耷眼的玩意儿!给我把府里所有的柴火都烤干了!烤到能烧为止!”

“不烤完不许吃饭!”

裴郁离背过去抹了把泪,他知道,今天一天的饭又没了。

南方湿乎乎的天气,柴火总爱受潮,点不着火。他一个人坐在小屋子里,一边哭一边烧,可就是怎么都烧不着。

那一天的饭没了,觉也没了,还白白挨了一顿打。

在那之前的一个月,他才刚高高兴兴地过完八岁的生辰。

后来,几乎每一年都要来好几遭,管事的好像跟柴火有仇,也跟他有仇。

明知道无济于事,偏逮着他去烧一躺,再以此为由头把他扔到少爷们面前去领罚。

惩罚的方式多种多样。

有时候,他们会在他的手臂两侧绑两颗苹果,谁能在不伤人的情况下射下来,谁就赢了。

没有绑在头上,因为少爷们也怕弄死人,还怕把他漂亮的小脸蛋刮花了。

有时候,他们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生吃海货,喝海水。

每次都会搅得他胃里疼,半夜打着滚地睡不着觉。

八九岁的时候,裴郁离还会辩解,会委屈,也会哭。

可到了十岁之后,他明白了,不是他的错,只是整个李府都针对他一个人而已。

燃火房的日子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难捱了,他渐渐地也学聪明了一些,知道留一把柴火丢到为数不多的阳光下,勉强使其派得上用场。

小小的火苗在眼前燃起来,也在心里燃起来。

他萌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他想把整个李府都烧干净,让那些比鬼还不如的人都变成真正的鬼。

十一岁的某一天,他开始想办法。

他知道再过两年就是李府千金及笄的年岁,十五岁的生辰一定会办得十分热闹。

到时府里就会有许许多多的酒水。

上一次李夫人的寿辰就有许许多多的酒水,这次一定也错不了。

裴郁离开始了与墙为伴的日子,每日里都会有不被盯着的时间,比如一日三餐时,比如夜里。他总拿藏起来的小铲子去墙边刨啊刨。

刨得不明显,就几个小塌洞,土质松的时候,互相之间能沟通水流还能渗水就行。

他们外院的仆从不进内院,他也从未见过那位千金。只是听说是个病秧子,自小到大靠药续命,被李大人和李夫人捧在手心里当眼珠子养。

管他呢?反正都不是好东西。

终于到了翘首以盼的那一天,李府热闹极了,来恭贺的人也有很多。

客宴办完,下人们都累得够呛,晚上还得办家宴,就连外院的下人们也都被叫进去帮忙了。

裴郁离主动帮着搬酒,趁着外院冷清,偷偷摸到墙边,顺着墙与地的接缝往里灌。

外院的围墙很长,裴郁离弯着腰动作了许久。

那夜的月光被云层掩盖,微风也是静悄悄的,一切都水到渠成。

突然,背后有一道声音。

“你在做什么?”

裴郁离捧着酒坛,心慌意乱间连舌头都要咬破了,猛地回过头去。

“咳咳——”他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似乎有什么带着苦味的东西在往嘴里灌。

那道声音消失了,酒坛消失了,围墙消失了,风与月也消失了。

“不行啊,”窦学医用布巾堵着他的嘴角,那雪白的布巾都快染成褐色了,“这药就是神仙药,也得他喝得进去才行,这根本灌不进去啊。”

药汤顺着裴郁离的脸不住地流,打湿了棉被和枕头,可就是进不到嘴里去。

寇翊的胸膛起起伏伏,屋子里本就热,他的额角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对窦学医道:“你的竹筷呢?”

窦学医药箱里常备竹筷,是为了怕病人咬着舌头,应急用的。

他急道:“竹筷是给他咬着的,他现在全无意识,竹筷有什么用?”

“给我。”寇翊言简意赅道,“要两根。”

窦学医不再废话,翻出两根就递了过去。

就见寇翊丝毫不客气,竖着往人嘴里插,暴力捅开上下齿,便用两根竹筷一上一下抵开了裴郁离的嘴。

他那竹筷的深度只怕是直接把嗓子眼儿都给撑开了。

窦学医头皮一麻,赶紧顺着筷子往里倒药汤。

他的动作比起寇翊来说当然轻柔许多,可药汤还是呛到了嗓子眼,裴郁离咽不下去,只是剧烈地咳嗽起来。

“继续灌。”寇翊铁石心肠到了极点,握筷的手连一丝动摇也没有。

窦学医满脑袋都是热汗,拧着眉往里灌。

他十分担心药液呛入气管导致呼吸困难,可现下没有任何办法。

两人费尽力气,终于将那一碗汤药全倒完。

裴郁离早已剧烈抽吸,动静十分骇人,可他的意识居然一丝都没有恢复。

“让他坐起来!”窦学医即刻说道。

寇翊将那对筷子啪地往侧桌上一拍,二话不说就把人捞了起来,用身体承着他的重量,一只手不停地在他背后帮他顺气。

好半晌,裴郁离渐渐平复了下来。

寇翊的手猛地颤了颤,肉眼可见地跟着顺出一口气。

“我的天!”窦学医也抹了把额上的汗,支着腿往起站,边说,“你快把你这一身换了,捂都要捂干了。”

寇翊却抱着人没动,而是问:“药喝进去了,现在是什么状况?”

窦学医将手探进被里去号脉,苦着脸答道:“现在的状况是只有一口气,今天还得喂两次药,可这气光靠药是吊不住的,得靠他自己。”

“怎么靠他自己?”

“这要问你啊,你把人气成这样,现在来问我啊?”

寇翊沉着神色,没有说话。

“你们俩我是搞不清楚了,一个拿刀捅,另一个还非要救。”窦学医走到他的背后,滋啦一声将他左肩处本就被刺开的衣服扯了个大洞,边去拧湿布巾边说,“你到底扔了他什么重要物件?还能找回来吗?”

寇翊摇了摇头:“扔到海里了。”

“那定是找不回来了,”窦学医帮他擦着伤口周围的皮肤,拿起一瓶药粉毫不客气地就往上倒,“我告诉你,他若是不想活,你拉他也没用。”

寇翊仿佛不知道疼痛似的,连闷哼都没有,手掌不自觉地隔着被子轻抚裴郁离的腰,问道:“如果我有让他活下来的理由呢?”

“那就告诉他,贴着耳朵同他讲,到他能听到为止。”

*

裴郁离的梦戛然而止在那罪恶的一夜,回过身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全部的人,全部的事,似乎都没有存在过。

他觉得他自己仿佛也从未在这世间停留过。

一股滚烫的热流灌进嗓子里,他懵了懵,他本以为那是泪,可却越品越苦。他在这苦味中试图挣扎,可却挣扎不得。

噔——

这样的一声突然从脚底传来,他整个人一个激灵,连忙低头去看。

一片黑暗中,那块完好无缺的“喜上眉梢”就落在他脚旁。

他惊喜极了,立刻俯身去拾。

远处却倏地有惊涛拍岸的声响,浑浊的浪毫无预兆当头砸下,脚下的玉被砸作两半,又被叫嚣着卷走了。

“不...不要...”他想哭想喊,可不知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发不出声来。

耳边除了呼啸的浪,只有隐隐约约的一道声音。

“你要做什么,我帮你。”

我...我要报仇!可我找错了仇人,还...还弄丢了玉佩,我报不了仇...

“我帮你。”

那道声音极具迷惑性。

“我帮你,只要你醒过来,我会帮你。”

裴郁离被那声音诱导着向后退去,他在无边的黑暗中闭上了眼睛,转身急速狂奔起来。

“呼、呼、呼——”

他的喘息声越来越重,他看见远处似乎开了道口子,口子里冒出些光亮来。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光,他跑得飞快!

那光很近!就在眼前!

他热泪横流着伸出一条手臂,他能感受到有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他,有人在拉他!

“啊——”

裴郁离撞到了什么宽阔又柔软的东西上,惊得一叫,猛地睁开了双眼。

一股浓重的草药味顷刻间闯入口鼻,还有一阵熟悉的温度紧紧包裹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