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狭路8

“本灵官回来了!都给我下来!”

英昭在大堂喊了一嗓子,极具穿透力,让人想忽视也不行。

客栈就住着他们几个人,想也知道这是在喊谁。

这倒是解了明冽一时之尬,他将护身符往交领里一藏,戴好幂离便下了楼。

灵戈也跟着明冽下了楼。

楼下,英昭抢了守煦的扇子,拼命给自己扇风:“看茶!看茶!”

守煦好脾气地给他倒了一杯茶,英昭忙说:“煦煦最好了!”

守煦手一滞,嘴一抽:“……煦煦?”

“本灵官新给你取的名儿,喜欢吗?”

“……”守煦一脸忍辱负重地看向明冽。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明冽低头掩笑:“不知灵官昨晚突然而别,是去做什么了?”

英昭连闷了一盅茶,才将气给抚顺:“别提了,本灵官昨儿个光顾着引魂渡亡,忘给人收尸了。”

“说来也真是奇怪。昨晚那小破庙正是明冽的龙神庙,我再去时,发现那里竟焕然一新了,不知是哪个神仙无聊的手笔,真是气死我了。”

明冽一怔,回想起昨晚灵戈的突然迂返,莫不是为了这事?

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向灵戈,偏头一瞥,于朦胧的纱幔之中对上了灵戈透亮的目光。

桌下,宽大的袖袍之下,灵戈缓缓拉上了明冽的手。

指尖好似正不紧不慢地描绘着字迹,搔得明冽有些痒,他的掌心忍不住瑟缩,却又再次被灵戈抓牢了。

“嗯,是我。”灵戈低声说。

明冽的心里微微发颤。

英昭自是不知桌子对面有何动静,继续说道:“我刚说到哪儿了?然后本仙官可不就是要确认这人的身份嘛,愣是走访了数十里地,才将这棺木送到了一户章氏人家的府中。昨晚那倒霉鬼是这里的首富章家老爷,名唤章愈。十天前章愈说要上山采药,便再也未归,这不,我给他送回去了。”

“府里人见你什么反应?”

“感动啊,感动得都哭了,还给我扔礼物。”

“扔的什么?”

“鸡蛋,白菜什么的,本灵官岂是贪图他们这些俗物之人?”

一旁的顾逢薄唇轻启,吐出了一个字:“蠢。”

英昭皱着眉头拍了一下桌子:“喂!说什么呢你!臭凡修!”

守煦眼见着这两人又要吵架了,忙挡在两人中间,岔开话题问道:“所以灵官有没有进章家看看?”

“我去他家干嘛?刚死了人怪晦气的。”英昭见大家都是深吸一口气极力隐忍的模样,有些不明所以:“你们看着本灵官作甚?”

四人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明冽也知这事指望不上养尊处优的英昭,估计替人收尸这事他也是第一次做。章愈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将他扼杀在自己的龙神庙,分肢离体,再用浮梦香一叶障目,勾出他心底的噩梦,将这一切勾连起来,与其说在对他宣战,倒不如说是在挑衅他。

他在明,人在暗。

此时他就好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往前推着走。

他倒是有几分好奇了,究竟是怎样的自己,究竟是怎样的过去,重活一次,竟也值得别人如此礼遇。

明冽道:“去章家看看吧。”

.

章府遍地素白,下人们皆穿缟素。

管家客气而恭谨地将众人往屋里引,只道清早是个误会。

谁能想到不谙世事的灵官大人把棺木往章府一送,棺盖一起,说道:“这是你们家的人吧?快拿走快拿走,不用谢了。”

下人们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往棺材里一扫,看到了被分了尸的自家老爷,以为这人是上门寻仇挑衅,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家丁们纷纷列阵,鸡蛋白菜降妖桃木剑一股脑地朝他掷去,将他赶了出去。

这次前来,他们几人先亮身份,再使仙术。章府众人只道是天仙下凡,这便忙不迭地将他们往屋里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章愈今年正是不惑之年,他早年有妻,夫妻情真意切,只是好景不长,妻子染了恶疾去世了,他便醉心于炼丹之术,寻访长生之法。

英昭问:“他也修仙?”

“不是的。”管家低声掩泣:“早些时候老爷结识了一个道人,道人教给过他一些炼丹之术,此后他便醉心于此,大半家产全投了进去。哪知……丹未炼成,老爷却死于非命……”

顾逢忙问:“道人是谁?”

管家面露迟疑:“这……”

身后的下人们也都纷纷将头低下。

明冽有些纳罕:“怎么?”

身后一个丫鬟清脆而小声地说:“根本、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管家瞪她一眼:“白露,不得妄语!”

那个叫白露的小丫鬟绞着手,却说:“我没有说假话!你们问问自己,都相信有那个人吗?他多大年纪?名号是何?穿什么衣服?——你们答不上来,因为根本就没有那个人!”

众人交头接耳,竟无一人出言反驳。

几人面面相觑,这事倒是玄乎。

管家叹了口气,对明冽他们道:“我们虽没见过那位道人,可老爷说高人不露相,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自是不配相见的。老实说,小的也曾经怀疑过那人是否是老爷心中臆想,可老爷在此之前并不通晓炼丹术,若非高人指点,他岂能造出那样大一间炼丹室?”

明冽忙问:“炼丹室在哪?”

管家思忖片刻,终是说:“诸位……请随我来。”

章愈的炼丹室建在深山之上,荒无人烟。

走到山脚,管家虚虚往上一指:“便在这山上了,道长们直行便能看见。”

守煦问他:“你不随我们同去?”

“我……”管家面露难色,“老爷曾说过,这处山脉极邪,他得高人庇护才可同行其间。小的、小的一个凡夫俗子,实在、实在有些……”

英昭见不得管家这畏畏缩缩的模样,摆手道:“你且去吧!”

管家如蒙大赦,一下便跑得无影无踪。

看来这山上确实邪乎。

待几人登上山,见到炼丹室的那一刻,忽然有些怔愣。

这炼丹室实在是太大了,高耸入云,足足占据了整个山头。

推门而入,屋外的光一下便透了进来,只见一鼎数十人合抱的巨大炼丹炉屹立其间,周围银石榴罐、抽汞器、水海、与研磨器、绢筛、马尾罗一应俱全。[1]

饶是几人见惯了大场面,也被眼前这巨大丹炉震撼住了。

丹炉之内,隐隐可听见嗡鸣之声,声音之下,仿佛蕴藏着一声又一声低掩的悲鸣。

英昭面色一白,一种不好的预感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提醒众人:“这丹炉有异。”

他是游弋渡亡的灵官,一闭上眼,便能从风息之中听见滚滚的悲怆呜咽,止不住,散不开。于是他立刻从锦囊中变出一大捆风马旗,往旗帜中迅速注入了大量的灵力,旗帜一下便覆了一层淡淡的青光。

一捆十好几把旗子,他在注到第四把旗帜时,体力已有些不支,却还是咬着牙强撑着,一时间透支大量灵力,他的脸色变得极白。

顾逢见状,劈手夺过剩下的旗子,控在空中,掐诀结印,便有源源不断的灵力从他的指尖淌入了旗帜,如火,如焰,长盛不绝。

英昭意外地望了他一眼,却是什么也没有说,灌灵入旗后,两人便将五色的风马旗遍插在门首、屋檐和房顶上。

每一杆风马旗上都绘着风马,风马之上萦绕神语祷文,长杆一竖,五彩的长条旗帜便随着山顶的风雾摇曳摆动,接连天地,包罗万象。

风是无形的马,马是具象的风,它们一同承着这凡间的悲鸣上达天听。

风马旗阵立好之后,屋中立时便竖起了一道结界,温柔的风安抚着屋内的悲音,一声一声,如泣如诉。风动,丹炉内的嗡鸣震动变得更大,里面似有东西要急不可耐地闯出来。

越靠近那炼丹炉,便越感到邪气顿生,灵戈将明冽护在身后,轻道:“闭眼。”

明冽依他所言,闭上了眼睛。

灵戈一扬披风,将明冽遮挡在后,只见他另一只手举剑相挥,丹炉被他劈碎,刹那间一道强光四溢,照亮了屋中的每个角落。

明冽缓缓睁开眼,光亮渐歇,定睛一看,丹炉之内,竟是无数小妖的尸骸渣滓,被一条捆仙绳所缚。

他们被镇在丹炉之下,魂体被缚,不得往生,日日被烈火煎熬,被提炼精元。

在风马旗的指引下,他们眼前迅速浮现出了无数杀戮的场景——

飞掠而过的鹰妖被一箭穿了心脏,盘桓歇眠的蛇妖被斩断了身体七寸,穿梭游弋的鱼精被活剖取丹……数不胜数的精怪被捕获,被屠戮。

他们的眼前有一双沾满了鲜血的手,一个不落地将他们的丹元取了出来,置于这硕大的丹炉之内凝炼。

然提要炼丹元也非易事,丹元乃精怪立命之本,要离丹元,最简单粗糙的法子便是将他们置于丹炉内焚烧,炼上百日,待他们魂飞之际,便是丹成之时。

几人在原地怔愣许久,一时竟不知当说什么。

——究竟是什么人,炼什么丹,竟要赔上百条千条的妖元?

这些小妖的丹元被剖,魂灵皆散,早就已经回天乏术了,却还不够。为防他们被天地知晓,以一条捆仙索将他们的尸骸缚住,锁住他们的残魂,堵住他们的唇口,不许他们向外言说自己的苦楚。

没有魂魄的生灵连往生也不能拥有,便只得日复一日地呆在这里,成泥成灰,沦为渣滓。

落花尚能变春泥,而这些渣滓只能留在这里,被堆积,被燃烧,被磨灭,然后悄无声息地腐烂掉,凝成无边的怨气与邪气。

“救救我……”

一声细小的声音萦绕在几人的耳畔,几人心头一震。

“我想回家……”

“好痛啊……”

“救救我吧……”

“……”

一声又一声凄厉的呼喊,他们在呐喊,在求饶,在悲叹。

他们只是一群怀璧其罪的孤魂野鬼,想要回家。

几人看得眼热,忽见灵戈缓缓抽剑。

门口的英昭急忙上前阻拦,方才灌灵入旗耗了他大半灵力,此时他的唇色发白,却强声喝道:“你要干什么?”

他不是不知灵戈要做什么。

救赎这些魂灵,便需这一剑。

只是此处少说也有千妖死不瞑目,他们的怨念太过深沉,灵戈这一剑下去只怕会承担所有的业障。

想要救赎他们,那得付出多大的代价?

“你疯了?!”英昭大喝。

却是迟了,灵戈的剑很快,劈断了那条坚实的捆仙绳,剑影刹那间便分成了无数道薄光。一道剑影掠起了一点尸骸残影,倏尔便见到薄薄的金色光芒从屋中从山顶上顺着经幡与风的方向滑翔了出去。

远远地一看,瑰丽的暮色中,好像有人放飞了满山的萤火虫。

一只又一只,载着一点又一点的残灵,飞到他们来时的地方。

灵戈的雪白披风随风飘动,像是北溟琼花雪海上皑皑飞舞着的雪尘。

明冽凝望着他的侧脸,看见他坚毅且分明的棱角,听见他用苍凉却微哑的声音说:

“我只是,送他们回家。”

他知道回不了家的苦。而他们,也只求回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