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宿债2

明冽两眼一闭,歪倒在轮椅上装晕。

好在潜横争气,见势忙说:“我们战神死了,你,你们都是害死他的元凶!”

“我从未见到一道天旨是要处死战神的,可见无论是天帝陛下还是尊神都没存着非要让战神死的心。战神身份尊贵,地位显赫,又多次拯救苍生于危难之间,不过是一念之差犯了一点小错而已,也已付出了代价。上面派你们来只是想给战神一个小惩大诫,你们竟揣测错了上意,甚至还对他落井下石,其心可诛!”

明冽顿时对潜横肃然起敬,是非善恶,全靠他一张嘴。要不是听潜横说,他竟都不知从前的自己是那般风光。

潜横见场上诸神被他给说懵了,心中暗喜,趁热打铁道:“再者,战神既已答应扛债还灵石,你们却还不依不饶,逼他签字画押,这是连体面都不想给了?我倒是想问问,你们是想打谁的脸?诸神出自冰夷谷,便连天帝陛下也是冰夷门下,莫非你们想打陛下的脸?”

平霄天王被潜横这样指责,一下便沉不住气了,挥起长弓,往旁重重一捶,冰块哗哗往下掉,只见他面红耳赤喘着粗气:“你……你、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们不是要算账吗?那小老儿正好也与你们算算清楚!”潜横挺直了腰板,中气十足地问道:“敢问我们战神——冰夷少主,北溟摄政,他这一条命值多少钱?”

众仙哗然。

“当年战神死相凄惨,诸位可都是有目共睹的,连医神也说回天乏术,这才忍痛落下了冰棺,保他灵身不散。灵戈小龙王感念战神恩情,花了五年时间慢慢将他拼凑完整,甚至不惜……这才吊着战神的一口气,后又走遍四海八荒为他寻法集魂塑魄,还替战神接了龙骨——六百八十二块龙骨,焉是那般容易拼成的?”潜横深吸一口气,沉沉发问:“如此艰难才得复生一命,请问战神的这条命谁来赔?”

众仙面面相觑,脸上竟都隐隐浮现出懊悔的神情。财神霁音捧着明冽的欠条仿佛握着烫手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脑袋重重地低了下去。

唯有白衣白发的除净真君面无表情,一甩拂尘,踱步上前。潜横如临大敌,赶忙阻拦:“真君做什么?”

“救他。”

“……”

明冽顿时有些慌张,只道潜横方才演得太过动情用力,眼下这帮神仙怕是真的相信他已身死,现在来找补救之法了。可他不过是装晕,依这些神仙的法力,一探便知是假的。

潜横声势一下萎靡不少,梗着脖子强言道:“不、不必你们猫哭耗子,战神自有我们西海照料,左右不过是再落一回冰棺,永生诀别罢了!”

“让开。”除净真君拂尘一挥,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语气,潜横的双手立时便被雪白尘尾缠住了,任他如何奋力挣扎也解不开。

西海的兵将欲上前阻拦,除净真君弹指一挥,便将他们拨开老远。

霖颂从后边跑来,展开双手,挡在了除净真君身前,沉声问道:“真君今日莫不是要在西海见血?”

除净真君不理不睬,只消一个眼神,霖颂便被缚在原地,动弹不得。

近了。

更近了。

明冽能够闻见一股檀木香味离自己越来越近,他紧闭双眼,封住鼻息,暗想自己的救兵何时才能到。

……实在不行他就去除净天思过吧,老老实实做工还钱,总不至于连累西海。

他刚睁开双眼,除净神君已走到了他的面前。后者冰凉的手指在明冽的眉心轻轻点了点,明冽额上那道自苏醒以来便灼痛的印痕忽然缓解了几分痛意。

紧接着,便闻见檀木香味离他越来越远,除净真君毫不流连地走向了洞口。

就连潜横也觉得诧异。

按理,一碰明冽便能觉察出他们在诳人,除净真君不该表现得如此风平浪静啊。

奉规天王也是不信,忙问:“真君,那罪神现下如何了?”

“他死了。”

语讫,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西海。

奉规天王和平霄天王纵有千般疑虑,也不好当众质疑,驳了除净真君的面子,只得鸣金收兵了。

回到天上,平霄天王仍满头雾水,问除净真君:“真君,那罪神果真死了?”

除净真君轻描淡写道:“假的。”

奉规天王便不依了:“真君不是一向不喜那罪神吗?早前还说他恣意行事不受约束,难当神仙表率。”

除净脚步未停:“是我不喜他还是你不喜他?”

奉规天王被质问得哑口无言,平霄天王怒声问道:“莫非真君也念冰夷旧情,包庇那罪神?是了,真君早年受受业冰夷谷,与那罪神的父君还是师兄弟——”

话音未落,雪白尘尾一扫,平霄天王迎面便被除净真君甩出去老远。

只见除净真君冷冷道:“休诽冰夷。”

话音甫落,只听一声鹤鸣穿透九霄,再一抬眼,只能望见除净真君乘鹤而归的背影。

缥缈云间,天鹤振翅,羽翼光明,欺霜积雪,飞入除净天。

.

西海。玄冰洞。

天兵一走,明冽终于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了,他刚准备伸一个懒腰,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嘴巴也张不开,说不出一个字。

“战神,可以起来了。”潜横伸长脖子往水上看,波澜未起,想来人都已经走完了。

明冽:“……”

“战神,他们真走了。”潜横轻轻拍明冽肩膀。

明冽:“……”

潜横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一探,洞内立刻传来他的惨叫——

“啊!!!战神又死了!!!”

“战神真的死了!!!”

“不!!!”

明冽被潜横那几嗓子喊得心力交瘁地晕了过去。

等他再次醒来,自己又躺在了冰棺上,四周围了一圈人,闭着眼睛,像是在祈祷。

试问谁一睁开眼睛看见周围的人在超度自己不会害怕?

又试问谁超度超得好好的看见超度对象醒来了不会害怕?

明冽还是个善解人意的,专程等他们讼完了经咒,才轻咳一声,打破了冰室内虔诚的氛围。

众人大喜过望,声泪俱下:“您终于醒了!!!”

明冽笑说:“你们太吵了,能不醒吗。”

他扫视了一圈,望见个海棠色长衫的生面孔,不消他问,潜横便抹着眼泪主动介绍道:“这位便是守煦上仙了,是您昔年在冰夷的伴读。”

难怪潜横说守煦是救兵,想来自己与他还有这样一段情谊。

来人一双笑眼有些红肿,想来应是为明冽哭过。他走到明冽面前,拱手一拜,端端正正地朝明冽行了个礼:“少主……你醒了。”

声音微哑,这一声,便蕴着数不清的话。不知为何,明冽瞧见他这样,心中颇为酸涩,回道:“嗯。”

潜横轻轻拭泪,带着场上的人出去,给他俩留下说话的地方。

守煦望着明冽,一时百感交集,“少主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了,若你得空,倒是可以与我说说我过去的经历。”

“那是自然。”守煦点了点头,又道:“其实本该在少主苏醒时便赶来西海的,只是北溟临时有事,故耽搁了几日。”

明冽望着他:“你来自北溟?”

守煦道:“终乾龙王殒落后,灵戈小龙王年幼,北溟一直由少主代为管理。约莫两百年前,你急召我回北溟帮忙。如今少主醒了,也该将北溟交还给你了。”

一想到醒来以后诸事缠身,明冽便深感头痛,托言道:“我醒是醒了,可是还没好全,记忆也还没恢复,刚刚差点儿又死了,所以北溟还是由你先管着吧。”

守煦点头,转而又从怀中掏出了张纸条,说:“说来,在来的路上,我看见财神霁音了,他递了我个拓本,是您的欠条。”

“五亿九千八百六十四万七千一百二十二颗灵石,少主私下给透个底儿,预备怎么还?”

“不是说我身份显赫吗?我爹娘就不管管?”

守煦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哀痛:“若渝龙君与素往王后俱已神消魂陨了。”

……他成孤儿了?

“那冰夷呢?冰夷有没有钱?”

守煦的表情变得更加哀痛:“冰夷阖族倾灭,尚在的不过三人。”

……全族都被灭了?

“北溟呢?我不是代政北溟吗?北溟有钱吗?”

看到守煦点头,明冽这才放下心来。可旋即守煦又说:“少主曾交代过,你是尊终乾龙王的遗愿,帮灵戈小龙王看着北溟,北溟迟早有一天是要交给灵戈小龙王的。若有人敢打北溟的主意……”

明冽仰头问道:“怎么样?”

守煦神情一凛,缓缓拔剑“杀无赦。”

“???”明冽立刻将脖子缩了回去,立刻表示道:“我刚才开玩笑的,你不必当真。”

闻言,守煦笑得温柔,胸口绣着的大片海棠花招摇怒放:“守煦怎么会和少主较真呢?”

明冽一瞥他锋利的剑刃,十分不信他这是不较真的样子。

守煦收了剑,忽然道:“少主可知我们从前被外界并称什么?”

“什么?”

“少主,我,还有别寒,当年在冰夷可是被并称为冰夷三英杰的——少主还记得我们是冰夷三英杰吧?”

明冽眼皮一跳:“三什么玩意儿?”

守煦没想到明冽连这个也忘了,迟疑道:“三……英杰吧?”

“你才是结巴,别带上我啊。”

明冽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小时候竟还有这样一段黑历史。

得亏是忘了啊……这都什么跟什么?

“所以少主这债打算怎么还?”

明冽掸了掸拓本:“事到如今,我还有一个方法。”

“是什么?”

明冽合掌一笑,斩钉截铁:“赖账。”

守煦神色看上去有些为难:“少主有所不知,按天律,神仙若是在财神霁音的纸上欠下了名字,那就必得兑现,否则便要去无赦塔上受天雷,一生财运拦腰折断。”

明冽将拓了自己欠条的纸张扔给守煦,“你好好检查检查!”

守煦从头到尾扫了一遍:“委实是少主往年之债没有错。”

明冽下巴点点,提醒道:“你瞧瞧落款。”

守煦寻声望去,一滞。

落款上白纸黑字写着“明冫”。

“明两点水落的款,自然叫明两点水还。”明冽嘴角微微翘起,指着自己鼻子问:“你说我是明两点水吗?”

守煦怔了片刻,继而收起了欠条,不由得一笑:“少主……真是变了许多。”

“那你说说,我从前是个怎样的人?”

守煦站了起来,笑眼微眯,目光遥远而渺茫,似是在回忆从前的明冽。

两百岁的他,潇洒恣意,随性而活。承位冰夷少主,对酒当歌痛饮三百杯,浮白载酒,酣畅淋漓,同销万古之愁。

两千岁的他,明澈冷冽,不苟言笑。身负三界厚望,一把扶光除天下邪祟,攻无不克,兵行必胜,仙神望而生畏。

无论是率性的,还是清冷的,那些都是他,都是明冽啊。

现在的他,倒是愈发接近他小时候的秉性了,褪去了那些深重的记忆,倒是显出了久违的本真颜色。

守煦的目光投回到明冽身上,眼睛还在笑,可语气却添上了几分深沉:“少主啊,是难得一见的痴人啊。”

挑上了一个担子,背到死也不肯放下。

明冽有些意外,还想再问,可他心头却是一绞,不免有些疼痛。

见明冽脸色有些许苍白,守煦走近了些,搭上了他的脉:“少主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方才你魂魄紊乱穿插,这才会造成假死现象。”

“能治好吗?”

守煦有些迟疑:“闻说员丘山有镇灵一花可以结印魂魄,可以一试,只是……”

“只是什么?”

“那花离根即死,需当即服用。”

“这个好说,我跟你去。”

心念一动,明冽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心,他好像有许久都没有见过天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