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月下笛12

碧蓝琉璃嵌于天顶,莹润剔透,宛若深海。无数漆金之物缀在四周,是落入海中的星辰。

众星当中,一条金龙盘尾垂首,怒目下视。

藻井雕刻均十足精湛,尤以金龙为最。怒目之态瞳孔浑圆,黑漆一点似在俯察众生万物,无论站在楼中哪一位置,都觉无从逃脱龙目凝视。垂首之姿更显睥睨,额头高隆,皱纹隐现,连自颌边垂落的龙须都根根分明。龙口微张,仿佛下一刻便能腾云而起,叼住下方某物。

“哇哦。”陆九思上前两步,看得越发清楚,又赞叹了声。

“小师叔,不要再靠近了。”江云涯拦住他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陆九思道:“我也有这种感觉。”

他扬起手中之物,一手握住式盘,一手两指间夹了叠符纸,可谓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又眯起双眼,举起式盘朝上方比划了一阵。

“这龙是不是在动?我怎么觉着起初它的脑袋要更朝东边侧一点?”

藻井由方形木构架叠而成,比起浑圆之物更易辨识方位。陆九思因为修习阵法的缘故,对方位变动非常敏感,略一凝神便发觉不对劲。这条金龙仍是呈盘尾状,微微垂视的龙首却与此前有细微差别。

“是不一样。兴许见鬼了。”澹台千里环臂而立,悠然道。

陆九思奇道:“见鬼?”

澹台千里道:“含冤而死,魂魄不散,附身在屋中事物上,常在夜间有异动。你没听过这等故事?”

陆九思:“……”

青天白日的,就算有怨鬼也早就被日光照得化灰了,哪能出来作祟。要是在三人先前穿过的那条黢黑山道里提起这话,他没准才会被吓到。

“是施了术法吧?”陆九思端详片刻,转头瞪了澹台千里一眼,“我倒要看看有什么鬼藏在里头。”

澹台千里笑而不语。

江云涯神情略显不安,轻轻拽了他的衣袖。那力道不大,陆九思起初没能察觉,还迈出了半步,身子前倾后才感到袖口似是挂上树梢,被一股朝后的力牵扯,生生定住。

“怎么了?”陆九思回过头,看见他目光不定,不时朝藻井金龙瞥去,隐隐察觉端倪。

这是江云涯师父的住处。

该不会那东西和江云涯有牵连吧?

“那个,”江云涯没说出强硬的话,只重复道,“不好。”

陆九思了然道:“藻井就这般大,也藏不了人。”

他马上就要接上“不如去其他地方看看”这后半句话时,澹台千里径自越过他身侧,直扑藻井。

说时迟那时快,金龙忽然挣脱藻井上的一片深海,尾拍天顶,身缠通天柱向下游动。

澹台千里身周气势猛涨。陆九思见过他与江云涯几次动手,这时才知道那都是小打小闹,两人要是当真动起手来,哪里是打塌一驾马车可以收场的。

陆九思亦全身戒备,提防金龙暴起伤人。

那条动如风雷的金龙并未朝他们袭来,只环绕通天柱游走。赭色柱身上犹如被人细细描摹出一道金线,随着分光照影,柱身光华流动。

“那通天柱上是不是也有东西?”

柱身上除了游走的金龙,似乎也浮现出一些纹案。纹案都是些简略的线条,偶有圈点,看起来不成形状,与他在阵法书上见过的描图还有几分相似。

陆九思又看了一眼,道:“唉,有些眼熟。”

站位离通天柱稍远,他不得不眯起双眼仔细辨识,才能看清柱上纹案,越看越觉得熟悉。当循着线条找到象征山峰的三角图案时,他惊讶地指着通天柱道:“这是无想山?”

“旁边是清水镇,没错吧?”

要是通天柱上只绘有山川湖海,他不一定能准确辨认出学院所在的山峰。毕竟山峰高低、横侧之态难以通过简笔线条描绘,但山脚的小镇也被标识出来,大大降低了辨认难度。

眨眼间,龙首从无想山与清水镇间穿过,龙尾也随之倏忽而过。

金龙绕至柱身背面,金光一暗。光芒再显时,龙身已低了三寸左右,匍匐在另一纹案上。

陆九思辨认被光芒照亮的线条,虽然不像无想山那么眼熟,但并不陌生。

“这不是定州城吗?!”

上面还标注了他们出海时去过的港口呢。

分散在港口周围小黑点,大概就是靠岸停泊的海船。再远一些的黑点,难道是出海的船?

陆九思看向围绕在海船附近的粼粼波纹,愈发感到迷惑。

通天柱上的纹案与山川河流一一对应,却没有将大地上的风物巨细无遗地展现出来。龙身光芒照见之处有无想山和定州城。两地相隔万里,中有无数名山大川,但在柱身上仅仅留有一小段空白。这是什么缘故?

看到金龙穿过定州港,龙首微微扬起,在象征浮阎岛的墨迹上方停顿片刻,陆九思脑海中灵光一现。

这都是他去过的地方!

无想山、定州城、浮阎岛……要是将金龙游过的地方连成一线,那便是他这段时日行走的路线。

是巧合吗?

陆九思盯着金龙和柱身纹案时,澹台千里已走到通天柱边。他身形高大,人还未至,已在柱身上投落一片暗影。金龙似乎对他隐有畏惧,绕柱游走时有意无意避开那些淡墨般的阴影。

澹台千里抬起右臂,收指成拳,朝柱身握紧。

虚空仿佛被一阵无形的气劲破开,龙身散发的光华为之一暗。金龙一改优哉游哉之态,龙首低垂,贴合柱身疯狂游动,龙尾拖起光芒有若流星,转瞬而过。澹台千里全然没有被这等障眼法蒙蔽,出手如电,在龙尾方扫过柱前时便已料到它将何处绕回,预先张开五指,轻松以待。

金龙一头撞进他展开的掌心。

澹台千里收拢五指,龙颈被他紧紧攥在掌心,龙首不停摆动,垂下的长须抖落无数金光尘点,却无法从他手中挣脱。

“原来是这么个玩意儿。”澹台千里揪起龙首,端详片刻,轻笑了声。

他拽着如同被连根拔起的金龙,平静转过身来。他的双眼本是醉金色,在采光幽微的小楼里经金龙身周光芒一映,更是明亮,叫人不敢直视。

陆九思没留意到他双眼异相,微微弯腰,好将他握在手中的龙首看得更清楚一些。等他拽着金龙走近,陆九思还伸出手指在金龙隆起的额角上戳了一下。

“是木头做的。”陆九思失望道,“不是活的啊。”

澹台千里斜睨他一眼,两指托住金龙下颌。

陆九思问:“?”

澹台千里粗暴地一托一攥,卸下金龙的下颌,将握成拳头的右手塞进大张的龙嘴中。

哪怕亲手摸过,知道这条金龙不是活物,只是木塑成的泥偶,陆九思还是为这暴力举动感到心中一凉。这也太痛了,如果金龙能活过来,怕是会哭吧。

在他震悚的目光中,澹台千里收回左臂,摊开掌心。

掌心正中,摆着一只布老虎。

黄布包身,红线缝合,针脚细密,将一只憨头憨脑的老虎做得栩栩如生。诸色棉布都有些许黯淡,似乎陈年之物,摆放久了难免褪色。

这种讨小孩欢喜的玩物,他前一日刚刚见过。

“一种追踪术法。”澹台千里捏了捏掌心的布老虎,填塞棉花的玩偶登时变形,一双圆眼变作倒竖的针目。“将一人的贴身之物用作引子,可以锁定气息,追踪那人的行踪。”

陆九思看向通天柱:“那柱身上的……”

澹台千里轻描淡写道:“是被追踪之人近日停留过的地方。”

“这些地方你与本尊都去过。”

“说来也是。”陆九思没看向他一双耀眼金目,心念急转。

要说从学院到蓟北道,这一路行来的人就太多了,除去学院弟子,兴许还有不少同路之人。可那柱身上还有浮阎岛的纹案,这就太麻烦了。近日上岛的,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旁人吗?住在小楼中的魔修要是有追踪的人,那只能是他们几个。

澹台千里抛起手中布老虎,在玩偶落下时接住又握紧,斜眼打量道:“这是谁的贴身之物?你的?还是本尊的?”

“本尊不曾有过这等幼稚玩物。听闻你自小在陆家长大,江陵道流行这样的玩偶?”

在陆九思点头前,澹台千里补充道:“这真要是你小时候的玩物,如何会落在浮阎岛的魔修手里?他们费心费力找你,有什么目的不成?”

为钱为财,或是为了他长得好看。要编出个借口并不困难。

陆九思道:“兴许——”

“是我。”

江云涯缓缓抬头,黑黢黢的眼睛直盯澹台千里手中布老虎。“东西是我的,他找的也是我。你不要再怀疑小师叔了。把东西还我。”

澹台千里轻轻掂着布老虎,道:“一样的问题。如若这是你的东西,怎会落在魔修手中?他们找你有何目的?”

他随手将布老虎朝空中一抛,这回却没再伸手去接。

“难不成从前你就识得岛上的魔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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