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月下笛07

陆九思听得江云涯说了一声“闭眼”,可他哪里是会依言行事的人,听闻此言非但没有乖乖闭上双眼,反而将眼睛睁开,好把诸般景象看得更清楚一些。

他被江云涯抱在怀中,背对那修有八角亭的山壁,没能看到立于亭顶的魔修。但他感到了江云涯为之一变的气势,察觉到了对方如临大敌的姿态。

随即,他看到山壁迎面“飞”来。

换言之,他正在急速地撞向山壁。

那一刻无数念头涌上他心间。他自认修行之后身子骨比常人强悍稍许,可如何能比得过坚硬的山岩?两者相撞,谁先残损,一想便知。他正脸迎向山壁,万一身子骨还算强健,没落得断臂残肢的下场,眼睛鼻子嘴还能保得周全吗?以凹凸之状相论,先撞上山壁的应当是鼻梁,希望经此一役,他的鼻梁还能有往日三分挺……

砰!

山壁近在咫尺,两物相撞时激起的尘土扬起又落在他的眼睫,他分明撞向山壁,但在他的身子与岩石亲密接触前,还有人挡在其中。

江云涯比他更先撞上山石!

没事吧?!

问候声被闷在喉头,他的脑袋被对方朝下一按,护在胸前。他先前无比担忧的山崩,在这猛烈撞击下终于再次发生。碎石崩解滚落的巨响如同惊雷般一阵阵在耳畔响起,混杂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撞击声。

光凭声响,他分辨不出那是山石与山石相撞,还是肉体与山石相撞,心头愈发焦急。

待到轰鸣巨响暂且平息,下坠感也终于消失,他手脚并用站起身来,扶住江云涯道:“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江云涯衣衫残破,面色苍白,神情仍是平静。他一手搭在陆九思肩头站定,抬眼朝山壁上方望去,道:“有人偷袭。”

他没回答前一个问题,陆九思不放心地绕着他转了半圈,看到他后背上触目惊心的血痕,登时皱起眉头。

江云涯背后的衣裳在冲撞时被扯得粉碎,残存的一些碎缕还挂在背上,早已同砂石碎粒一起锲进血肉。陆九思试着轻轻扯了一下布条,碎布黏着血肉的那头也被扯动,像是再用力些就会扯下一层皮肉。

陆九思不敢再轻举妄动,松开双手,微微屈身认真端详了会伤口,才小心翼翼的将没有黏连血肉的几缕碎布扯了下来。那些嵌进血肉里的碎石,他一时没有法子取出来,只能鼓起嘴试着吹了吹,看看能不能把嵌得不深的尘粉吹开。

他边替江云涯清理伤口,边问道:“有人偷袭,是谁?岛上的人么?”

江云涯点了点头。他点头时牵扯到后背筋肉,陆九思手中一抖,险些碰到还在淌血的伤口。

“别动,小声说话就好。”陆九思的动作愈发谨慎。

江云涯:“是岛上的人。”

陆九思:“人还在吗?很厉害?”

江云涯:“很厉害。同我相差仿佛。”

陆九思挑拣碎石的手指一顿,僵在空中。听江云涯说有人偷袭时,他并不担心,虽然两人形容狼狈,那也不意味着他们不敌对方。只是偷袭的人大多精心筹划,占了天时地利,以有心战无心,他们落了下风也属应当。江云涯受的都是皮肉伤,问题不大。但要是来人与江云涯的实力相差仿佛,来的可以算是浮阎岛上数一数二的强悍魔修!

这样厉害的魔修不早早离开,还留在岛上是为了什么?朝他们贸然出手,难道另有所图?

陆九思心念急转,频频朝山壁上方望了几眼。可惜山壁几经重创,已不似当初平整,一眼望去尽是断崖碎石,看不出何处有人。

“小师叔,”江云涯顿了顿道,“他知道我们要来山谷。”

陆九思问:“你怎么知道他知道?”

江云涯道:“因为他知道我在这里遇见了小师叔。”

“在那日之前,我曾跟着他学过一段时日剑法。”

“小师叔会来这里,也是受他所邀,来看我笑话。”

陆九思讶然道:“来的是你……师父?”

江云涯想要点头,下颌方一沉,想起陆九思的叮嘱,又生生僵住,轻声道:“按名分来说,应当算是。”

江云涯之所以一口一个“小师叔”地叫着,是因为上岛之际他被一名魔修收入门下,勉强算是有了个挂着虚名的师父。这师父又有些名义上的同门师兄弟,其中一位在因缘巧合之下救了江云涯,将他捡回身边。在浮阎岛上想要养个小孩儿,倒也不需要甚么名分,不管是当作鼎炉还是丹药,都没有人会管闲事。那位明知岛上规矩,依旧给他们定了个名分,为的是在偶有外人到访时,能不轻慢了江云涯。当初定下的名分,就是按照那一线师门传承,让江云涯喊他小师叔。两人的关系太过亲密,以至于旁人常常只记得江云涯有位小师叔,反倒忘了既然有师叔,在此之前定然得有个师父。

陆九思对这个便宜师父印象不深,只记得在江云涯被小师叔接手后,便同他断了往来。日后遭逢大难,又血洗浮阎岛,都没同对方沾上关系。

这样一位与江云涯形同陌路的魔修,为什么要在今时今日伏击他们?

“你同他……有仇?”陆九思想了想,问道。

江云涯道:“说不上。”

陆九思问:“那他作甚埋伏你?”

江云涯缓缓摇头道:“不知。”

陆九思试着道:“能用传音符同他说说,问问这是不是误会吗?”

江云涯从始至终都没放下松枝。那松枝的枝条因承受剑气,寸寸皲裂,有如干涸荒地。顶尖的两簇松针还没掉落,一抹嫩绿缀在枝头,好歹还留有几分生气。他持着松枝,手腕下沉,枝头上挑,松针萦绕剑气正对空中,随时戒备着可能到来的下一击。

“不是误会。”

话音方落,他持剑一挑,剑气冲出枝头,松针根根竖起,直指向天。

他使出这道剑气并无目的,但在剑气出枝的同一瞬间,便有一道凌厉剑气从山壁上方直冲而下,将之生生斩断!

对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依旧出了这一剑,显然想要将他所有尝试逃离的念想都抹杀殆尽。

陆九思看着交撞的两道剑气,忧心忡忡道:“出手那么狠……”

他想起先前登高望远时见到的一线碧潮,登时警醒:“他是想拦着不让我们出谷。”

这名魔修知道当年往事,同他一样猜到江云涯会故地重游,来到谷底思念故人。对方选了这处山谷伏击,为的恐怕不只是居高临下的优势。此前让他们狼狈了一阵的山崩,没准是对方有意引发的。

先用山崩消磨江云涯的气力,又在他们攀山之时骤然发力,才能一击得手。对方的目的绝不只是将他们困在谷底……那漫上浮阎岛的海水,才是真正的杀招。

山谷四面环山,山峰之间隔着一道极狭的峡缝,有如一线天。海水裹挟万顷之力汹涌而来,一旦为峡缝所拦,便如将迎空挥臂之力全都汇聚于刀尖一点。摧枯拉朽的冲撞力凝于狭窄一线,直撞而上,只怕整道山峡都会被碾得粉碎!

海水涌来势必再次引发山崩,致使四周群山完全崩解。届时他们哪怕有三头六臂,又要如何应对无处不在的凶险危机?

陆九思能想到的,江云涯在与对方一交手时便已想到。他毫不在意背上伤口,没事人似的平静道:“没事的,小师叔。他不让我们出去,先杀了他,再出去便是。”

陆九思问:“怎么杀?”

江云涯道:“用剑杀。”

明白这话糊弄不过去,江云涯又道:“我去杀他,小师叔找机会上山。这些定风符小师叔收好,我用不着。”

陆九思道:“你的意思是,你缠住他,让我先跑?”

江云涯耐心解释:“我会杀死他,但要花些工夫。小师叔先走一步,我迟些就来。”

“别说这种丧气话!你以为我会听吗?”

陆九思扯开衣袖,缠了一圈布条,将他背后的伤口草草包扎好。系紧布条时他多用上几分力,反正这人皮糙肉厚,还不记教训,总是不把自己的伤当一回事。好似满天下除了小师叔,其余的事,连他自己在内,都没什么要紧的。

丢了便丢了,伤了便伤了,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说是要留下杀死伏击的魔修,谁知道是用什么法子杀死?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还是干脆同归于尽?他自个儿都说了两人实力相差仿佛,难道还能看对方一眼,就把对方杀死么?

陆九思扯着布条打了个死结,在死结上又打了个死结,咬牙道:“你没听过一句话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他虽说是你师父,我看他也没你厉害。他心肠歹毒,想杀我们,得给他个教训,让他记着有人不能轻易招惹。”

“我……”

“你不答应,是嫌弃我修为低微,帮不上忙?”

“没有,小师叔……”

“那便先杀了他,再逃出谷。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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