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夏雨微尘

洛阳东街之上,黄昏见晚,蓝衣的少女独行踽踽。

水蓝色长裙迎风扬起,于身后轻拂飘荡,翩然若蝶翼,跹然似落花,幽幽愫愫。

愈行愈慢,愈行愈缓,终是难以为继,恍惚凝目,当街而立。

眼泪若珍珠般撒落,于风中,于晖下,于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

如蓦然不受控制一般。

蓝衣的人立身于流动不息的人潮中,暝日清光下,人影绰绰,泪已两行。

无声而泣。

久久难歇。

千般难为。

万般难过。

欲言难言,不言心伤……

就这么忧忧惴惴,殇殇戚戚,经年如是,空负韶华。

求不得,放不下。

此心悲矣,哀矣,怯矣,伤矣。

沉沦往复,难得自由。

“小姐?”数步之外,璎璃望见蓝苏婉脸上泪痕,心下一震。“小姐怎么了?!”

红衣女子快步行至蓝衣的人身前,紧张地望着面前的少女。“是发生何事了?小姐莫哭,自有璎璃在,更有公子在……不论如何定能为小姐讨回公道!”

透过模糊的视线望着面前之人,蓝苏婉禁不住伸手抱住璎璃,埋头啜泣,颤然不止。

久久无声。

雪胎梅骨外,梅疏影高坐马背之上,一袭雪白色的兜帽薄披风当头罩下,落日余晖映身而暖,流光隐隐,襟领袖口几朵血色的朱梅艳如朱砂。

一白一黑的人影跃身马背而候,白衣公子左侧,另一匹马背上空着。

手中玉扇轻轻敲在掌心,雪色的扇尾流苏于晚风中飘荡如浮浪飞絮。梅疏影侧首而望,有些出神地看着酒肆后院中朱梅小楼的方向。

“公子,可要属下去催促璎璃?”玖璃手握缰绳,肃声问身旁之人。

梅疏影神色浅淡,举止从容,将玉骨扇收入了怀中:“想来不用了。”

一袭红衣纵掠而至,衣袂飞扬猎猎作响,脚踩小瓦轻枝凌空一翻,稳稳落在梅疏影左侧的马背上。“公子,属下来迟。”

梅疏影笑了笑:“太阳还没落山呢,怎么算来迟?再过少许正可用过晚膳再出发,璎璃说是不是?”

红衣女子脸上一闪而过的赧意,微低了头。

下瞬目中又有些繁复,一面握起缰绳一面与梅疏影道:“公子吩咐璎璃告知小姐的江湖近况璎璃都已转述。另有……”

梅疏影悠悠然地拾起马缰,闻言转目:“另有何事?”

“小姐让璎璃带话与公子。”红衣女子顿了一下,而后抬头续道:“蜀地去后归来,小姐有意与公子相谈亲事。”

玖璃怔了一下,梅疏影也是微一愣。

下一刻白衣的人长眉一挑,嘴角露出轻薄浅笑:“怎么?小苏婉终于肯回了?”梅疏影飒然道:“想来小苏婉已十九了,确实不宜再拖,本公子早已说过,何时她想归、愿嫁、再回,自有梅大哥在,惊云阁永远是她的归处。”

璎璃望着白衣的人,目中一瞬复杂一目沉忖,缓慢地点了头。“嗯……小姐已心知,公子年近而立,终身大事也不宜再拖。”

梅疏影挑了挑眉,不置可否。眼中一闪而过的微光。

玖璃诚然道:“恭喜公子。公子不知……几位长老堂主早已心急公子和小姐的亲事,只是不敢于公子面前提及,只私下催促我和璎璃。”

梅疏影闻言一笑,眉眼中一派悠凉:“就不知他们催促的是你和璎璃,还是本公子与小苏婉了?”

双璃面上一红,相视一眼,不由得双颊更红,几乎是同时转开了视线。

黑衣男子低头肃讷道:“……都有。”

梅疏影听罢仰首而笑,笑声清亮灼人,久不止。

“公子……”璎璃闷声道:“小心岔了气。”

白衣的人笑声更响,目如星湛,扬手往后一拂披风,执起马缰高声一喝:“走吧!”

双璃肃声齐应:“是!公子。”

三人纵马而驰,直往洛阳城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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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闭月,欲雨之势。

凌王府后院,青衣的人推椅而行。

初夏的晚风拂过,椅中之人白衣无尘,衣袖轻扬,一如幽雪。

周身之气有些冷凝。

“你可知错?”极淡的语气,似不经意般。端木开口与身后少年道。

青衣的人脚步未停,寒面推扶着木轮椅背,仍在前行。

半晌不吱声。

端木双膝上的小雪貂不知为何打了个寒颤,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二人身侧有数名婢子受凌王妃之命跟随相送,亦将女子的话听在耳中,隐约觉到师徒间气氛有些凝滞。一时心下惴惴。

端木平视前方,抿唇不语,面色更见寒漠。

云萧忽也置了气,止步凝声:“你等退下罢,不必送了。”

几名婢子对视一眼,不敢有违,立时低头应了:“是,婢子们退下了。”

待得几名女婢走远,师徒二人一站一坐,滞于原地。

王府后院,芳草萋萋,草木成荫。

“师父此次倒是没有醉。”

端木不明他之意,听见他的话先是微一愣,而后便是莫明一震。

一瞬间竟觉身后之人的语气颇似当年谷中初醒,一身血衣张狂恣肆的稚子孩郎。

满心狂肆,抑而不发,但仍能听出一二,觉出两分。

椅中之人心情蓦然一重,慢慢道:“为师再问你一遍,可知错。”

“我不知。”声音一分定,一分冷,一分肆,一分气。

云萧一眨不眨地看着椅中女子:“我只知弟子再不与师父离开,师父便要顺着凌王妃之言将我无意之事应下了。”

端木平视前方:“为师所应皆为事实。”

云萧漠声:“萧儿无意也是事实。”

端木面色微沉:“即便如此,也不该于长者面前如此失礼。”

云萧敛目:“弟子宁愿今日失礼,也不愿来日无礼。”

端木闻言一滞。

晚风又拂,阴云更暗。

白衣的人语声忽低。

“你应知,若当真论及婚嫁心意,为师定然会相询于你,不会妄自与你们作主。”

“萧儿知道。”青衣的人扶在木轮椅背上的手一紧,霍然道:“只是弟子不愿听师父这样与别人相商此事,便是提及也不愿。”

端木不得不蹙眉:“你此言又是因何?”

云萧不语。

端木顿了一瞬。“自你年前回青风寨后归来……”椅中女子语声微沉:“心性大有转变。”

青衣的人心头一震,青衣拂乱。滞目凝声:“师父觉得,萧儿变了么?”

“你年前身中蛊术,我原有意叫绿儿给你看看,如今知你已然解了……”端木凝神:“我不知,回去青风寨的数月里发生了何事,使你有此转变。”

青色衣摆于夜风中鼓荡翻飞,散开丝丝缕缕的寒意。

“我因你年岁愈长,碍于礼数,有意避嫌,故而近日生疏了几分……”端木双目微垂,“只是细觉下来,你之心性转变,更添冷肆,却非近日而始。会置气于为师,刻意生疏相避,亦是心性变化之后,心之所致。”

青衣的人扶在椅背上的手忽松,复又握紧。

“此次洛阳再会,你确实已长大不少。”

云萧望着女子的背影,忽然低声道:“无论怎样转变、是否长大……萧儿还是师父的萧儿。”

风吹来,花草轻曳。端木闻言叹了一声。

问道:“年前你回青风寨,鬼老可是与你说了什么?”

云萧面色忽然复杂:“师父是指什么?”

白衣的人安静了半晌。

而后道:“有些事,因人因事,在于人在于天,你勿需多想,亦不必介怀。”

云萧心头突然狠狠跳了一下,禁不住怔声唤道:“师父?”

院中风声忽寂,白衣如雪。

“当年……为师将你留在青风寨时,曾寻来鬼老相询因由。”端木若华敛目轻言道:“鬼老将师祖预言转述于为师,言为师收下你,将是亡殒天鉴的劫数……其间因由,是为师未能在死前收下命定的下一任清云鉴传人,便会亡于你手中。”

一言惊震,半痴半梦半惶半悸。

云萧周身一冷,忽然如失力般退了一步。“……师父早已知晓?”

端木若华不得不叹:“为师料想,前辈应是将此预言告知你了……”白衣的人回首望虚无,似在看青衣之人。“致你受其影响,心性有变。”

一瞬间眼眶忽热,云萧有些不受控制地紧紧握住手中长剑。语声喑哑:“已知如此……师父还要留下萧儿么?”

端木微顿一瞬,转轴而近,“为师不知鬼老因何将此事诉与你听,只是想叫你知晓,子欲避之,反促遇之。预言者,不可尽信。”伸手牵住少年的手,白衣人轻抚以慰之,平声道:“更不可轻言自疑,失己本心,离道而乱心。”

眸光一颤,青衣的人掌心蜷起,紧紧凝目在女子身上:“师祖的预言……师父当真丝毫不惧么?”反手紧握女子的手,云萧抑声道:“若来日……萧儿当真……”

端木摇了摇头,打断了少年的话。“你是我的弟子,我既收下你,又怎能不信你。”

夜阑风静,青丝雪鬓如霜染。

“更有……来日你之心性若当真转而欲杀为师,心生恶向,不可挽回……”声一顿,椅中女子续道:“端木既为人师,未察未觉未能阻你救你,便是责无旁贷,合该如此……死亦何辜。”

一个“辜”字言出,云蔽月兮,细雨哗然而下。

作者有话要说:珍惜师父此刻的清醒,下一章就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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