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凌波顾不得和她们解释,朝着他认定的方向,一马当先跑在了最前面。
操场上的鬼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从灵体身上穿过去是什么感觉,只好左右避让,从广场舞团队排列的缝隙中穿行,直花了几分钟才走出了群鬼聚集的范围。
顾婉和戏精女鬼倒不用在乎这么多,不过她们也跟在曾凌波身后,挤了出来。
经过了刚刚那几分钟的缓冲,曾凌波此刻的情绪反倒平静了很多,脚步也慢了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近乡情怯,此刻他心中竟生出了几分忐忑不安之感。
父母常常会在他面前提起大哥,言语中满是自己不如哥哥的遗憾。长此以往,哥哥就如同那“别人家的孩子”,总是被爸爸妈妈拿来激励他。
如果是一般的孩子,可能会努力奋进,让自己变得更优秀,让父母也能看到自己的优点;也有可能会因为父母对自己吝于表扬,而对哥哥产生抵触情绪,继而厌恶这个早逝的大哥。但他都不是。
曾凌波的记忆里,无论是哥哥维护自己、照顾自己,所有美好的一面都极其清晰,他从小性格偏软,小时候被欺负了,常常是哥哥给他找场子,这就让他更加崇拜自己的大哥了。
从三岁半起,他就失去了哥哥,每每想起大哥,他都会心中遗憾怅惘。这次能再见,完全是意外之喜。本来他是应该兴奋不已的,但一想到哥哥这几年来对自己奇怪的态度,恶劣的捉弄,他又莫名有些恐惧,害怕两人见面的情形不会如他预想的那样融洽。
此时此刻的他怀揣着这些复杂的情绪,站在了操场边缘,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围墙,踟蹰不前。
那就是个很普通的围墙,约有两人高,墙下种着两棵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厚厚的一层枯叶铺在地上,犹如一块金色的地毯。
戏精女鬼顺着曾凌波的视线看去,她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忍不住拉了拉他的衣角,小声问:“小小曾,怎么停下来了?”
小雪热衷于给别人取外号,以前不知道捣蛋鬼和曾凌波的关系,她一向都是跟着人民群众“倒霉蛋”的乱叫,后来知道了真相,她就开始偶尔称呼曾凌波为小小曾了。曾凌云是小曾,那小曾的弟弟不就是小小曾吗?
曾凌波心中情绪复杂,没有注意听女鬼对自己的称呼,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哥就在这里吗?”
说完,也没等身后的两人回答,他眼中仿佛氤氲了一层薄雾,神情看着十分悲伤,声音却还是很平稳,“我哥哥就是在这里去世的。”他抬手指了指那面单调的围墙,“就在这面围墙外面,他死在了轮椅上,死在了爸妈面前。从哥哥去世开始,我有空的时候,都会到那面墙底下看看,跟他说说话,想象我哥以前的样子。爸妈有时候也会来,但他们还是更喜欢去郊区的墓地,带点供品去坟前陪他。”
曾凌波回忆着这些年的过往,思绪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顾婉和戏精女鬼都没有打扰,而是静静地听他诉说。
“因为哥哥的原因,虽然我一直期盼这个世界有鬼,但从来没有指望真的能再见到我哥,本来很高兴,但是后来一下知道了我哥这几年对我做的事情,我……”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但顾婉和戏精女鬼都明白他的意思。
捣蛋鬼对曾凌波的恶作剧是连续而持久的,让他遭受了很多非议。流言蜚语可杀人,即使他心胸再宽广,毕竟也只是十几岁的少年,面对一些恶劣的贬低诅咒话语,也同样是会愤怒难堪的。
现在知道这些伤害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的哥哥,也无怪他此刻心中彷徨,踟蹰不前了。
“如果你不亲自去问,又怎么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顾婉轻声劝道。
深秋的风掠过枯黄的草地,将这句话吹散在秋风里。顾婉的声音虽低,曾凌波却听到了,他彷徨的神色倏然坚定了起来,冲着二人点点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朝着空无一人的围墙走去。顾婉二人也随之前往。
前面的路还正常,到了围墙下面的大树那里,三人如同穿过了一层透明的膜,走进了一片渺渺茫茫的环境中。
这里雾气腾腾,伸手不见五指,两人呼吸却不受限制,也没有平时浓雾里充沛的水汽。顾婉摩挲着指间的指环印记,灵力飞速运转,默默感受着这里的一切,除了捣蛋鬼那熟悉的阴气,她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别的。
看来这雾气是用来遮掩的,只妨碍视线,却也没别的作用。顾婉想到这里,这才放松了下来,灵力运转也恢复了平时的速度。
“这应该是小曾的‘域’,”顾婉言简意赅,“相当于是他的小世界,只要我们不闯进来,在外面很难知道他的行踪。”
顾婉想起之前戏精女鬼说的,捣蛋鬼每年固定有几天不在学校,大家都找不到他,现在想想,多半就是躲到这里来了。
难道那几天对他来说,是什么特殊的日子?顾婉在心中思忖,不过碍于环境,她并没有问出来。
曾凌波虽然也看不见,但冥冥之中像是有什么在召唤他,让他忍不住加快脚步,朝着浓雾中心走去。
明明就是在围墙底下,却凭空多出了这么大的空间,这究竟是算玄学呢?还是科学呢?哥哥看到我,是会高兴呢?还是会生气呢?
曾凌波马上就又要见到哥哥了,杂乱的念头在他心中不断碰撞,又缓缓被他压了下去。
蓦地,眼前的空间突然一亮,他们已经走到了没有雾气的区域。眼前是熟悉的围墙,仔细看,比现在的要更新一些。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轮椅上,像是听到了他们过来的声音,侧着头朝他们这边看了过来。
是曾凌云!他面无表情,平时看起来总是在夸张大笑,显得略微浮夸的脸上此刻一派平静,甚至十分沉稳,一点也不像那个曾经祸害了整个校园的捣蛋鬼了。
顾婉和戏精女鬼站在原地,贴心的给了这兄弟俩单独交流的空间。曾凌波握紧拳头,深呼吸了几次,这才迈步朝着哥哥走去。
“哥哥……”曾凌波的声音怯懦,仿佛自己又回到了两三岁时,什么都依赖着大哥的年纪。不过那时的他声音洪亮清脆,带着满满的崇拜,而此时的他却长大了,所思所想也更复杂了。
“你来了,”曾凌云看着头顶上的枝叶,头也不回,神情看起来一点也不惊讶,“我年年忌日都来这里,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小波你知道吗?这棵树上的叶子已经落了十四年了,我变成鬼待在这所学校,也已经有了十四年。”
曾凌波看着陌生却又熟悉的哥哥,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刚刚下的决心一下去了大半,弱弱道:“爸爸妈妈也很想你……”
“别提他们!”像是被戳中了痛脚,曾凌云一下从轮椅上跳了起来,轮椅也随之消失,他整个人飘在了半空中,神情怨怼道,“别说笑话了!他们怎么可能会想我?不是已经有了你这个健康的儿子了吗?”
这怒气发泄出去,曾凌云竟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望了望弟弟一脸受惊的脸,恍惚中又想起初中某一天放学后,他提早回家站在大门外听到的话——
“医生都说了,凌云这病很难治,活不长!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他要是死了,我们怎么办?谁来陪我们?谁又来给我们养老?”说话的人他很熟悉,是他的爸爸,但他宁愿是自己听错了。
“那我们又能怎么办?谁叫我们没能给孩子一个健康的身体?”抽泣的声音传来,软弱无助,那是他的妈妈。
“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得再要一个孩子,一个健康的孩子!”他的爸爸说着,拍板下了决定。他的妈妈性格软弱,一向都是听他爸爸的安排。
后面的话曾凌云没有再听,他心中既茫然又痛苦,一刻也不想继续待在那儿,于是背着书包离开了家,在外面多停留了一会儿,等到了平时正常回家的时间,他才慢慢走回去。
这没什么的,他试图安慰自己。
曾凌云知道自己的身体不好,从记事开始,除了家以外,最常待的地方就是医院。他感觉自己浑身都被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浸透了,他讨厌那个地方。
有个弟弟妹妹也挺好的,就像爸妈说的那样,自己要是哪天死了,小的那个也可以陪在父母身边。
他不断地对自己说着,想到父母老有所依,想到他将有一个可爱的弟弟或妹妹,慢慢的,在他内心不断的强调下,也不禁有些高兴起来。
这股轻飘飘的高兴直到亲生弟弟真的冒了出来,小小的躺在他的怀中,也渐渐落到了实处。
曾凌云是喜欢弟弟的,毕竟弟弟那么可爱,谁能不喜欢?
但他同样也是嫉妒弟弟的。嫉妒他有健康的身体,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很久,而他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死在某个角落里了。
他还嫉妒父母对弟弟的关心。自从有了弟弟,父母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弟弟身上,他在家里就像是一个幽灵一样,谁也看不见,谁都忽视他。他冷眼旁观,渐渐游离,看着父母和弟弟,他们才像是真正的一家人,而自己却是多余的那个。
情绪压抑到了极致,便会引起身体上的问题。他脆弱的身体犹如多米诺骨牌,只要第一枚骨牌被轻轻碰倒,其余的骨牌就会产生连锁反应,依次倒下。
他也同样倒下了,并且再也没能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