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姝抵达顶楼时,议事堂里已坐满了仙女。
她一出现,年轻女修们纷纷投来好奇目光,打量这个自发报名的高龄老太。她瞧着硬邦邦的,不是很好接近的样子。真不知该说她勇敢,还是昏了头。
不多时,仙女宗主现身了。她颧骨微陷,眼下有宿醉后的青黑。但瑕疵掩不了她本身五官的艳丽。而她身后,还跟着位身形修长的男子。
恍然间,杳姝以为看见了宋谨。
眼前男子用一根玉簪束起顺滑黑发,肌理白皙,鼻梁的起伏恰到好处。气质像打磨好的羊脂玉,敛去棱角,触碰后泛着暖意。
她初见此子,体内便有什么东西,微微崩裂,更多未知名的情绪从中流淌而出。
很少人知道,源于爹爹的影响,杳姝偏爱温柔款的男子。她娘亲脾气急躁,只有爹爹才能温柔安抚。小杳姝最初喜欢上宋谨,也是天真以为宋谨会是个剥虾捶背的体贴丈夫。
“宗主,这位是……?”
仙女们露出好奇目光。
“这是傅昭傅道长,结丹后期修士。修炼方面问题可以问他,他会带队这次试炼。”见是修为高深的前辈,仙女纷纷收了调侃神色。
“宗主廖赞。”
傅昭笑了笑,与他对视之人,竟感觉有光照来,让人无比想要倾诉。
——一个极具亲和力的人。
“说正事了。”宗主敲敲桌板,“试炼代号‘寂静春夜’,是百年未开的老秘境。目前我们并不知道试炼内容。”
寂静春夜?
这倒令杳姝联想到某个乍暖还寒夜,安静冷寂的空气。只是,什么样的秘境,才能配得上这样的名号?
仙女们对试炼并不感兴趣:“宗主,四大宗的都来么?”
宗主嗔怪地瞪她们:“放心。”
众仙女立即欢呼,桌案被拍的砰砰响。
除却第一的玄天宗,仙盟还有‘四大贵宗’的说法——玄天、驭兽、白云、佛礼宗。其修士往后都是仙盟砥柱。即便不能结缘,看看也是过眼瘾的。
“明日卯时在山前集训,傅前辈会在场指导。希望你们积极些,别给仙女宗丢脸。”宗主倚着贵妃椅,懒洋洋道。
她思忖片刻,正准备散会,却见玄灵刷地站出来,展开比人还长的卷轴,雄赳赳气昂昂:“诸位,你们代表的是仙女宗,不要乱扔垃圾,记得穿宗门制服,不要随意离开队伍,不……”
仙女们叹息一声,掏着耳朵,七嘴八舌地讨论买什么零嘴、衣服,俨然将试炼当成了郊游。寂寥的仙阙将寡言刻进杳姝骨髓。她不惯于小姑娘的叽叽喳喳,只是安静地坐在一边。
见没人听她的,玄灵脸色愈来愈沉。最后她将卷轴往地上一扔,涨红着脸跑了。
“嘭!”
门被重重甩上。
仙女们面面相觑。
闭目养神的宗主不得不打圆场:“行了,你们知道玄灵的,今儿就到这吧。”
议事结束,众人鱼贯而出。
杳姝正要随人离开,身后却有人唤她。
“杳婆婆,请留步。”
风韵犹存的宗主邀她坐下,递来一金边掐丝茶碗:“婆婆,我就是想确认一下,您真的想去?”
“不错。”
宗主点点头:“夕阳阁的嬷嬷表示,您不太适合这种项目……您是怎么想的?”
昨日夏嬷嬷冲过来,摆了一箩筐杳婆婆不能去的缘由,将杳姝说得有去无回。虽然碍不着宗主,但她着实不懂老婆婆为何执着。寿命无多,不该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修养?
“我要去。”
“我尊重您的意愿,但秘境危险。我不保证您能全须全尾地回来。”
“我都清楚。”老太太腰杆挺得笔直,浓眉倔强,“但我要去。”
为什么世人都觉得,老人家就不能做出一番事业呢?她明明有手有脚,还有筑基修为,为什么就一定要躺在灿烂阳光下安详地等死。
呵,孩童的十年是黄金岁月。为何老人的十年,就是在熬时间了?
杳姝固执。
她偏要在死前,做出番成绩看看。
宗主本想规劝,但她随即瞧见了对方眼神:
她眼中跃着小火苗,目光有力坚定。那是年轻人才有的蓬勃能量,不该出现在一个寿数将尽的老太太身上。
她鬼使神差地咽下嗓子眼的劝说,不由自主地点了头。
“多谢。”杳姝颔首离开。
待她走后,宗主身后的侍女为她揉捻肩膀:“这老太太……宗主不是为了她好?”
“随她去吧。”宗主闭上眼,揉动疲惫的太阳穴:“这连十年寿命的婆婆都上了,这次够呛的……我是不指望他们拿甚么名次,安全回来就好。”
“还有玄灵姐姐呢。”侍女低声宽慰,“傅道长也在!”
宗主叹息一声。
“只能寄望于玄灵了。虽然脾气暴躁,好歹也是个结丹修士。”玄灵乃是她从人贩子那儿捡回来的小姑娘,这些年都当女儿宠着。宗主接过侍女递来的烟袋,迷离地吞吐一口,“最近愈发管不动事了……嗯阿云,瞧瞧新来的小倌儿去。”
.
卯时,杳姝出现在大山前。
天还没亮。
她咬着发带,三两下将银丝束起,开始晨跑。她绕大山跑到第三圈时,其他人才出现。傅昭揣着袖子微微低头,听仙女在身边叽叽喳喳。
不管她们多烦,他都是温和认真的模样。她忽然觉得,傅昭身上有种近乎神性的博爱。他可以对任何人春风拂面,可温煦地同你唠家常,却难以想象他会对某一人生出炙热疯狂、无法抑制的爱。
分明这般温和,却戴上了禁欲的枷锁,像神祇般不可靠近。
所以更令人——
想要亵渎,想要征服。
杳姝忽然想起昨夜荒诞的梦。
或许身体年轻了,极其微小的好感与悸动也卷土重来。不过是人类本能作怪。更何况,傅昭的脸完全长在她的审美上,性格也是她的理想型。
思及此,杳姝无所谓地笑了笑。
她经过时,傅昭正好抬首。越过拂起的发丝,他们简短对视片刻。傅昭随即露出亲和笑意,仿佛是她极亲切的友人。
她收回目光,加快了步伐。
待到辰时,几位女修百无聊赖地坐在花坛边:“你们说咱们泡得着傅道长么?”
“这类男子最难追了。温柔是习惯与教养,但若他不给机会,九天仙女也徒劳。”
“看那婆婆真刻苦啊,闷头锻炼也不同咱说几句。”
“要是刻苦有用,谁不想去秘境里逞威风?可咱仙女宗就这样了。”
……
杳姝自动屏蔽,抽出桃木剑,击向木桩。
这剑是她在灵兽车站新买的,眼下亟需磨合。她咬牙练了两个时辰,直到发丝全贴在额角,白皙的脸色在汗水的冲刷下,熠熠生光。
当年在外门时,她常常因容貌受扰,但她最爱的,也是那些训练场上的时光。
整个人浸在汗水里,褪去一层层累赘,然后重获新生。
等她回神,仙女们已经消失了。只有傅昭站在她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杳姝?”他眉目温和地揣着手,“你平日用剑?”
玄天仙阙清一色的剑修,杳姝也修了剑术。然而她使的是玄天宗不外传的功法,若被看出来,铁定会惹来麻烦。杳姝不傻,眼前人年纪轻轻就有结丹后期,宗主也待他客气,想必有些背景。
莫非……他看出了什么?
想到这里,她抿了抿唇,心中生出波涛汹涌的警惕。
“你有剑术底子,挥剑时却阻塞,可是灵气运转出了问题?”
杳姝一愣,不想他一看破症结。
不知为何,她很难将天地灵气转化成修为。别人用十年时间突破练气期,她足足用了上百年。达到筑基后,修为更是不得寸进。后来,玄天的夫子们接连放弃了她。
傅昭上前一步:“我帮你……”
杳姝快退一步。
她身上诸多古怪,十分忌讳将脉象示人。若碰上坏心的,难保不会将她开膛破肚研究。这人不仅气质略像宋谨,还在她的忌讳上来回蹦跶。
在这弱肉强食的修仙界,多一份谨慎,绝不是坏事。
“傅道长。”或因与宋谨相似的气质,又或昨夜梦境,杳姝不禁燃起怒意,“没人告诉你,窥探他人私密是修仙界大忌?”
傅昭愣了下:“……抱歉。”
杳姝抽出飞剑,拂袖而去。
.
转眼是到了前往秘境的日子。
众仙女神采奕奕,换上制服,看着真有几分出尘。大山每个窗口都探着脑袋,用力挥帕。
众弟子挥别亲友,徒步前往仙乡驿站。
仙盟广阔,基础建设却完善。全境共5万多公共站台、上万兽车线路,常令刚来的修士迷路。站边有几只拉完客的犀渠。也有从玄蛇上下来的客人,正扶着驿站标牌呕吐。
“不知宗主定了啥灵兽?定要气派些啊。”
话音未落,一只满嘴口水的犀渠跑来,肥厚的鼻上冒出一个五光十色的泡泡。
宗主飞快地捂着鼻子后退:“若是你们能拿名次,就是天上的龙凤我也给你们捉来。”
……
抵达试炼地点时,广场上已是乌泱泱一片。神采飞扬的年轻弟子招呼、拥抱,吹嘘曾经的经历。
仙女弟子撑着伞,争先恐后地探头,活像一笼刚出山的野生泼猴儿:“四大宗门在哪里?看到了没?”
“看到了!”
“四宗弟子多威风呐,我也生在玄天都就好了。”有人忽然惆怅。
“姐妹,醒醒。”
……
姝白跟瞥了眼。四大宗门的弟子挺好找的,因为他们永远站在队伍最前方,接受众人的注目礼。而或许,宋谨也在其中。
她们下了‘犀渠’车,边清理满身口水边往队伍最后走,引得路人发笑。一阵风拂过,杳姝不慎露出半张脸。其他宗门见了,不住哄笑起来:
“仙女宗真没人了?连老太太也上了?”
“这不是天下第一宗门,倒数第一的仙女宗?”
“若是哭鼻子了。”一相貌俊秀的男修抛来传音符,那是偷情专用版,“可以来找御兽宗江哥哥。”
众人硬着头皮站在队伍末尾,脸色气得涨出血来。玄灵气得拔剑,誓要一绝高下。正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前方传来强劲的声波,掀得主人发丝纷飞。
“静——”
“秘境即将开启!”
杳姝终于,有了参加秘境的实感。
她猛地抬头,血液从脚底,一路沸腾而来。
且让那诋毁、蔑视、偏见来得凶猛些。从此刻,她将用行动,在仙盟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