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素来温婉谦柔,轻易不与人结梁,但她也从来不是任人拿捏的好性子。
如今荣国府都欺负到头上来了,林氏自是不甘示弱,转天就递了牌子,和张嬷嬷一同进宫去拜见惠妃娘娘。
夜晚,陈怡妃对着菱花镜细细地描眉点唇,涂着艳红丹蔻的手指在檀木盒中挑挑拣拣,最后拿出了一只最是普通的素银发簪,比了比,斜斜地插在了自己如乌的云髻中。
霜雪拿着玉梳轻轻地替陈怡妃梳着头发,看着菱花镜赞叹:“娘娘真是天生丽质,仅仅是配一只普普通通的银簪,也是如此超凡脱尘,怪不得陛下这么多年来一直宠幸咱们宁和宫呢。”
陈怡妃微微扬起下巴,抬手抚了抚鬓间的银簪,对着镜子中的自己勾起了唇角,潋滟动人,国色天香。
明熙帝司徒照的御辇驾临之时,怡妃早就一身素裙地站在宁和宫庭院中,提着一盏八角宫灯,朝着走进的司徒照请安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司徒照看着灯后明媚柔顺的怡妃,心中一动,上前几步将其扶起:“爱妃快些免礼。”说着,就携着陈怡妃的手,一同走进了寝殿。
怡妃年龄已经大了,却还是保养的如同二八少女。
明熙帝一抬头就看见了怡妃发间仅别着的一支银簪,眼神一动,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怡妃的发髻:“没想到这支簪子,爱妃还记得。”
怡妃笑了笑,在明熙帝身边坐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颊有些羞红:“这是陛下当年赠给臣妾的第一份礼物,如此贵重,臣妾又怎敢忘怀?”
怡妃初入皇子府时,颇受当年还不是皇帝的明熙帝的喜爱。
因出身商贾之家,怡妃不能佩戴银饰,明熙帝便悄悄送了她一支素银发簪,以示对她的爱重。甚至在登上帝位之后大力提拔怡妃母家,致力于使扬州陈府由商贾之家转为官宦世家。
只可惜怡妃向来守矩。
曾经陈家还是商家时,这只发簪被怡妃小心地保管着,从来不肯戴上示人。后来改换门庭,明熙帝已经有了更多年轻貌美的妃子,怡妃更是不轻易戴上,徒增伤感。
明熙帝握着怡妃雪白的葇荑,似是怀念到了曾经和怡妃美好年轻的时光,笑着道:“你一向守矩,朕将这只发簪赐给你后,却从未见你戴过。这是朕的后宫,你就应该随性些,又有谁敢指责你呢?”
怡妃低头笑了笑,伸出手轻轻地替明熙帝按着他手上的穴位,缓解他一天的疲劳:“陛下,祖宗规矩不可废,臣妾又岂能因为一己之私,陷陛下于两难之地呢?”
明熙帝喜欢的就是怡妃温柔懂事,不争不抢的性子,叹了口气,拍着怡妃的手感慨道:“还是幼薇最知朕,说起来,若是这宫中人人都能像你这般,朕也就不会如此烦忧了。”
怡妃掩嘴一笑,觑着明熙帝的脸色,状似不经意地提起:“说起来,今儿个臣妾听到一件趣事,不知陛下可知道?”
“哦?”看着怡妃突然间神秘俏皮的模样,明熙帝来了兴趣:“什么事,爱妃不妨说上一说,让朕也跟着乐乐。”
“今儿个云家二夫人进宫拜见姐姐,言语间谈及荣国府如今的正院荣禧堂竟是让没有袭爵的二房居住,反而正经的继承人被赶去了马棚边。现在人人都戏称那荣国府的贾爵爷是马棚将军。陛下,您说这事,可不可乐?”
明熙帝的眼神冷了冷。
荣国府的事他也听过一些。但毕竟这些功勋世家在开国时也是为大庆立过功的,加之贾赦自愿让出荣禧堂,这等小事他也就一笑置之。
倒是没想到贾政竟然如此大胆,占了荣禧堂也就罢了,还将自己的兄长赶去了马棚。
怡妃似是并未感受到明熙帝的怒气,仍旧是眉飞色舞地讲着,眸中都仿佛带上了亮光:“说起来那位史老太君也真是偏心,硬是用孝道逼着贾爵爷让出了荣禧堂不说。据云二夫人所言,这位史老太君还格外的向着二房,无论什么都先紧着二儿子,就连孙辈都是要疼宠二房那边一些。这大房啊,在荣国府过得既憋屈又窝囊。臣妾听了,真是替贾家爵爷不值。”
本就不满的明熙帝听闻此言,更是怒火中烧。
因着偏心而忽视另一个儿子。
那些被明熙帝遗忘落灰的曾经因着怡妃这些话渐渐清晰,那些被明熙帝刻意隐瞒的过去也因着怡妃的诉说,又渐渐被他想起。
怡妃见目的达到,眉梢不着痕迹地挑了挑。觑着明熙帝的面色越来越沉,及时地止住了话题:“陛下,天已经晚了,您明儿个还要早朝,臣妾服侍您就寝吧。”
明熙帝突念往事,心中不快,本想将怒火撒在怡妃身上。可反应过来,看怡妃仍旧是温温柔柔地坐着,艳丽的眉目都因为谦卑恭顺而镀上了一层和缓,心绪平了一下,感慨道:“幼薇,还是你最懂事。”
怡妃向来是最守规矩的,以前连自己赏赐的银簪都不肯带,就怕连累自己被御史职责。听了这等不分尊卑的事,自是好奇多嘴了两句。
怡妃仍旧是勾着完美的笑意,这是在宫中二十年练成的,不差一分一毫:“陛下不欢喜臣妾这般吗?”
明熙帝握着怡妃的手,捏了捏,感受着手中的柔软,颇有些心猿意马:“自是欢喜的。说起来十一也是让人省心,整天见的在老六府上规规矩矩地读书,前些日子太傅又在夸十一的学问了。不愧是朕的儿子,就是不一样。”
怡妃笑了笑,不动声色地挑拨奉承:“这自然都是陛下平日教导的好。还记得陛下曾经说过,您年轻时也是如十一这般,日日流连于上书房,就连太后娘娘都是赞不绝口呢。”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
明熙帝听到太后娘娘四字,手指不着痕迹地屈了屈,眉梢明显不自然的扭曲了一下。而陈怡妃则是垂下双眼,静静地替明熙帝按摩着穴位,不着痕迹地笑了笑,深藏功与名。
.
荣国府内整日都是笙歌鼎沸,笑语欢声。
贾母素喜热闹,经常是将家中女儿们拘在身边,一同陪着她玩乐说笑。
朱门高墙将一切苦难风云阻隔着,似是而非地保护着这一块人间净土。
贾宝玉腻在贾母的怀中,有些不高兴地问着贾母:“老祖宗,宝姐姐怎么没来?”
贾母笑着拍了拍宝玉的头,慈爱道:“你宝姐姐病了,今日起不来身。你也别跟着去看,省的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邢夫人坐在下首,听闻此言,心中冷笑:什么病了,是羞得不敢见人了才是正理吧?以前那么的称赞宝姑娘,如今连见都不让宝玉见。不就是担心惹了云大姑娘的不快么?
林黛玉到底为人良善,听了贾母的话,虽不知真假,还是拉着迎春的手悄悄道:“二姐姐,待会咱们约着三妹妹四妹妹还有云丫头一起去梨香院探探宝姐姐吧。”
迎春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史湘云,轻轻嗤笑:“你想的倒是好,就是不知宝丫头和云丫头领不领你这个情。”
正说话间,贾母的心腹嬷嬷赖嬷嬷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喘着气道:“老太太,太太奶奶们,方才外头的人进来禀报六宫都太监夏老爷特来降旨。夏太监说,圣人特命老太太和太太一同前往中门跪接。”
一时之间,厅内众人俱心慌不已。王熙凤更是“嚯——”地站起,尖声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赖嬷嬷摇头,面上也有些恐慌:“老奴也不知道,老爷们只说让老太太和太太们快快前去。”
贾府已经多年未接过圣旨了,这也没个人提前报信。贾母和邢王二位夫人遂匆匆按品大妆,在丫鬟的侍候下迅速前往中门。
其余人皆在后院等候,姐妹们更是互相握着手依偎在一起,人心惶惶。
夏太监站在中门的台阶之上,看着众人到齐,笑盈盈地打开了手中明黄的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一等将军贾赦,荣国公贾源之后,始经三代,孝思不匮,尽忠竭力,朕心甚慰。然其弟贾政不悌长兄,不慕祖荫,以五品之身居爵位正院,有忝祖德,有负朕恩。着即刻搬离荣禧堂,念其父代善竭诚尽节,因恤先臣,遂不革其职。钦此。”
贾母和王夫人跪在下方。
听着夏守忠拉长着声调,抑扬顿挫地念完旨意,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遭雷击。
但到底还是记得这是圣旨,强撑着没有在夏太监面前失态。
贾政瞳孔猛然睁大,即便如此,在夏守忠笑眯眯的注视下,仍然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臣,领旨,谢恩。”
夏守忠满意地将圣旨交到了贾政的手中,又朝着贾赦拱了拱手:“大老爷,恭喜了。”
贾赦慌忙推让,连说不敢,又塞了一个厚厚的荷包至夏守忠的手中:“夏公公大老远跑一趟,小小心思,不成敬意。公公快进来喝个茶罢。”
夏守忠也并未推却,只是将荷包收进了袖中,连声道:“好说,好说。茶就不必了,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待了。二老爷,还望快快搬出荣禧堂才是啊。”
等夏守忠以及一干小太监不见踪影,邢夫人率先起身,带着遮不住的笑意往旁边挪了挪,想要去扶贾母:“老祖宗,快些起来吧。”
贾母拄着拐杖,被邢夫人和鸳鸯一道扶起,到底经历过大风大浪,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只是她实在是想不明白,这都过了这么多年了,皇上怎么就突然下了个这种旨意。
邢夫人倒是猜到了一二,不由感慨着镇国侯府出手狠辣。但她当然不会说出来,只是扶着贾母,看在仍旧跪在地上浑浑噩噩的王夫人,勾着唇幸灾乐祸地道:“弟妹,你还跪着做什么?夏公公已经走了。”
王夫人在听完旨意时就已经陷入了自身的混沌当中。
此时骤闻邢夫人的声音,如遭雷击,看着前方的贾政,疯魔了一般站起身就朝着贾政的方向扑了过去,想要夺取贾政手中的圣旨。
贾政大惊,一把将其推开,厉声喝斥:“你这是做什么?圣旨也是能随便碰得的?”
王夫人被推得踉跄了几步,但此时已经陷入了魔怔,根本听不见贾政在说什么,只是一个劲的念叨:“我不信,我不信……”
说完,又想要上前抢夺。
贾政指着王夫人,对跟着贾母过来,等在后方的几个婆子毫不留情地吩咐:“都是死的吗?还不快些把太太拉下去。”
贾母看着前方的闹剧,闭了闭眼,拄着拐杖狠狠地敲了几下地面:“够了,王氏,还嫌丢脸丢得不够多吗?”
听到贾母的声音,王夫人终于回神。看着前方的婆母和站在婆母身边洋洋得意的妯娌,王夫人终于意识到了这不是在做梦,承受不住,两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地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