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星河长夜(二十二)

噬灵吞天大阵之外,妖族帝师北辰亲自率领着妖族全族精锐前来支援,其中便有他本家九尾天狐族的几位后生才俊——此番九尾天狐族精英一脉,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倾巢出动,将全族身家,都压在了妖王太攀身上。

身披白狐华锦的俊美年轻男子看向云遮雾绕,清浊循环激荡结阵的方向,天然魅意的狭长狐狸眼眸中神情凝重。他的身后,妖族兵甲披坚执锐,严阵以待,却无一人敢向前踏入凶险万分的噬灵吞天大阵中来。

“北辰大人,王上被困,我等该当如何,要怎么做,才能助王上脱离困境?大人可有破阵之法?”

面前年轻的九尾天狐,是太攀亲自入青丘山,三顾而请出来的帝师——他还未曾出山时,便以多智善谋近乎神而闻名于妖族。卧薪尝胆,欲成就一番大功业的太攀断定,此人必定能为他的宏图伟业立下不可取代的功绩。

而事实,也果然如太攀所料,自北辰下得青丘山来后,助他取荣山,收服荣山玄蛇一脉;帮他平定阿山,镇苍梧之野中的百兽于赤水之东;随后借道封渊,只待时日,便可直取魔族帝宫杳冥,九幽十分之六七便尽数可入妖族手中。

此刻,妖族兵分两路,一支由妖王太攀亲自率领前来混沌深渊,与魔君雾越虚与委蛇,而另一支,是北辰领兵,已经暗度陈仓前往杳冥了。前线一路捷报频传,因为魔族倾尽全族之力上九重天与星帝决战,故而此刻守备空虚。在妖族攻势之下,魔族城池悉数陷落,相信过不了多久,九幽便只听闻有妖族,而不知有魔魅了。

杳冥前线战事平顺,北辰得空,听闻太攀陷于半步天道小帝君所布噬灵吞天大阵中,故而马不停蹄地赶来,意欲将妖王太攀从阵中捞出来。

北辰略微沉吟思索,狭长的狐狸眼眸眯起。九尾狐族天生姿色昳丽,族中女子多有倾国倾城的美艳姿容,而男子样貌多阴柔精致,天然魅惑无双。身为妖族帝师的北辰,更是九尾狐族中姿容丰丽的佼佼者,他一身白衣立于混沌深渊前,便宛如身披薜荔手揽蕙香的洛水神君。

“破阵之法,我确实在被列为禁忌的古籍之上见到过……若是寻常人布下的噬灵阵,我倒是可以试着一破。”北辰轻声道,“而这个阵,却是那小帝君所布。你可知,上古时期,小帝君辉芒未曾殒坠之前,她曾筑过一位以阵术证大道的道子神魂?”

听者众妖,面色无不骇然。

以阵法修天地大道的修道一脉,他们自然是听说过,而现在,这一脉的主要传承,在凡界。凡界之人,血肉之躯难以承载大道,他们不似神妖魔魅,走不了以力证道的通天坦途,便只能借助外力,结阵为域,以借得片刻大道之力,驱策天地。

像是凡界的除灵捉妖师,便是此道中人。他们多是出身于凡界人间修道的大宗门,这些大宗门里,都有些上古流传下来的修道残篇,而阵修之法,是这些传承中,最全面,最完备,也是凡人最易修的法门。

他们用修得的阵术,用来对付闯入凡界的妖魔,而经过那玄谷道子,天下阵术之祖的改进演化,使得凡人布下对付妖魔的阵法中,蕴含着几分天劫神罚之力。也正是因为如此,妖魔在凡界被多有限制,也并不敢太过胡作非为。

如今,从北辰大人口中得知,妖魔困于九幽,不得入凡尘作乱的根源所在,原来是因为那小帝君,这让他们妖族怎么能不震惊?能筑出修阵术之道的道子神魂,想必小帝君自己的布阵手段,也足以傲视三界了。

“那我王太攀……”有妖族老者凄然。听北辰此番说辞,怕是他们王上太攀入了玄谷的阵中,凶多吉少了。

北辰定下心神,魅惑的狐狸眼眸幽光闪烁,微微一笑道:“我辈修道,当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逆天之道。若事事顺应天意,这三界,岂不是太无趣了么?”

听他此言,似是有法子将妖王太攀从玄谷的噬灵吞天大阵中捞出来,妖族众人不禁大喜过望。

“你们且替我护法,待我入阵中,去会一会那风采绝世的小帝君。”

男子轻薄唇瓣勾起,笑容魅惑。当即,他便施展开九尾天狐离魂之术,以神魂入阵,去寻太攀碰头了。

……

玄谷倒提红粉骷髅剑,走过去之时,雾越体内生机,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雾灵儿伏在他胸口,嚎啕大哭,声声唤着父君。

见玄谷来了,红发红眸红衣的魔君,抿着乌紫唇瓣,浅浅笑了笑。

像是忘川河畔一株花不见叶的曼珠沙华,茎杆纤细,微微招摇,红丝般的花瓣细蕊,便簌簌落进了风里,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忘川,不知要漂流到何处去。

他抬起手腕,好似想要轻轻握住玄谷的手,却终究是因为剧毒攻心,没有气力,修长枯瘦的手指无力挣扎勾动了几下,重新跌回身侧。

一万年前,她便是他可望不可及的人物,一万年后,依然是。

雾越突然就想起杳冥宫中那短短的三天三夜。

她娇软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玉颜含羞,柔柔怯怯唤他夫君。

他伸手,舀来窗外风中的一朵幻魅之花,轻轻放在她白皙娇嫩的手掌心。

那三天三夜,竟比活过的三万年,都要快活。

那么好看的一双手,自当濯水摘花,何必要握剑呢?

“璇儿,你来了。”雾越费力吐息,此刻,还欲自欺欺人。

她从来都不是他杜撰出来的魔君爱妻,也不是什么叫“璇儿”的女子。

她是曾经云易帝君的继承人,只差半步就能证天地大道的小帝君。

雾灵儿这才好似从悲痛中回过神魂,抬起哭得红肿的双眸,看向身侧长身玉立的玄谷。

她呆呆看了玄谷半刻,猛地抱住了玄谷双腿,音色凄惶婉绝:“玄谷大人!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父君!只要能救我父君,我什么都愿意的!是不是还要生脉灵果和筑骨之藤?还要什么!我都能拿来的!只要能救我父君一命!”

“救他?”玄谷低头,用一双如同盛着星河的极美瞳眸看着满脸泪痕的魔族小公主,突然笑了,随即,好似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一般,低笑着,难以遏止。

好不容易,她才止住了笑,轻轻捏了捏雾灵儿的下巴,眸色怜爱,仿佛看着一个天真稚童,轻声道:“三界众生都知晓,我玄谷曾用一柄夭若,斩杀神魔妖魅百万余众,他们都当我是比妖魔还要恶的大魔头,你怎么敢让我救你的父君?更何况,我与你父君,还有恩怨未了结,你难道就不怕,我会杀了他?”

雾灵儿早已泪流满面,双手死死握着玄谷的裙角,不住摇头,好像是对玄谷亲口所言,想要反驳什么。

“不是的……您不是这样的……”雾灵儿哽咽不成声调,却还是努力说着,“如果您真的是滥杀无辜,十恶不赦的大魔头,那今天,您又何必来这里保护我呢?”

玄谷捏着雾灵儿下巴的手顿住,随即冷淡抽回了手,将雾灵儿的红粉骷髅剑丢掷还给她:“我说过,此番前来,不过是还你一场再造之恩,旁人生死,与我何干?”玄谷决绝转身,“带着你父君的尸身,回九幽去吧,若是回去得晚了,只怕你魔族上下,都活不成了。”

听到玄谷一番决绝话语,躺在一旁的雾越不禁眸色暗淡下来。太攀之毒已经侵蚀入骨髓,筑骨之藤也救不得了。

雾灵儿被狠狠带倒在地,却依旧死死抓住玄谷的衣摆。自小娇纵的公主殿下,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可您是‘生机之神’!能筑三千道子神魂的小帝君!就算三界都忘了他们曾经承了您多少生机恩泽,就算您自己都忘了——可是还有人,会一直一直记着的!”

玄谷的神思突然恍惚了一瞬。

司掌三界六道生机的玄谷神君,能使枯木发新枝,涸泽生甘霖,筑生魂,活死人的生机之神。

可是没人会记得啦。

没人记得她救过多少条命,活了多少生灵。

他们只记得,她手捻夭若,屠戮尽十荒,血流千年不散。

一条条性命,累累罪行,杀伐罪孽深重。

“……求您了,救救我父君。”

女孩儿轻轻地啜泣着,死死抱住玄谷的腿,将哭红的脸埋进颜色如冰雪的裙摆中。

良久,她终于听到。

“想救他,要付出等同他性命的代价……”

雾灵儿不等玄谷说完,急忙应承:“什么样的代价都可以!”

“包括用别人的命,来换你父君的命?”玄谷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睇着她。

魔族少女在那样看似在笑,却极冷的眸子里,不知所措了。她愣了愣,通红的眼睛里,却是赤子般的坦诚。

她的声音小小的,却清晰坚定。她轻声问:“……用我的命,来换我父君的命,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