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

音音因着昨日那话本,本就心绪不佳。她夜里辗转反侧,忽而想到一种可能,会不会是江陈故意放出的这消息,要毁她姻缘?

这念头一旦生出,再看见他,便没了往日的平静。她眸光清澈,这一次却带了点咄咄的意味,听见那头沉默下来,又扬声问了句:“江大人是在求我吗?”

音音知道江陈的骄傲,定是不会承认的,但单单这句话已够让他难堪的了。她果断的转了身,再不想与她纠缠。

可在这寂静的晨曦里,簌簌冷风吹过,送来男子艰涩微哑的声音。

他说:“是,沈音音,我在求你。除了嫁给?别人,你想要什?么都行。”

想要什?么都行!这天下间,她要的,他便都捧至她面前。

音音身子?微晃,急急伸手?扶住了廊下的抱柱,她从来没想过,江陈也?会有求人的时候。

可她并不回头,只微冷了语调:“江大人,可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要嫁给?季家哥哥,还望你成全。你我的那些过往,我再不想被提起,那是我的耻辱。”

他们的过往,是她拼死也?要逃离的耻辱!

江陈嘴里有淡淡的血腥气,通红的眼尾扬起,低低“嗬”了一声,良久良久,一贯挺直的肩背,微微垮了下来。

音音再未多说,进了屋,哐当一声关了门。她坐在竹编屏风后,许久没动,听见阿素掀帘进来,才?轻轻动了动腰身。

阿素打了清水来,伺候姑娘梳洗,一壁道?:“隔壁一大早闹出好大动静,那江大人终于走了,我瞧见他们的车马出门了。”

音音缓缓吐出一口气,随手拿了方才丢在一旁的账本,道?:“阿素,你我今日清点下囤积的米粮,都捐赠给?官府吧,让官府派人去施粥。”

顿了顿,又道?:“要大张旗鼓的去送,最好让府衙贴个榜,言明这捐赠的米粮何处来,又何时去施粥。”

阿素恍然明白过来,这施粥不是简单的差事,就她们两个姑娘家,怕是不成。不说要搬运米粮,万一施粥时无人维护秩序,出现踩踏抢夺,她们可是万万应付不来。这交给官府,是最稳妥的法?子?,她们轻松了,府衙也?能落个为民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

她有时候是真的佩服自家姑娘,虽则看起来柔柔弱弱,小事上也?常迷糊,是个讨人怜惜的,可大事大非上从来有自己的主见,不慌不忙的安排好一切。

她“嗳”了一声,去厨房端了早食来。

两人用过早食,便着手?清点米粮,到午时方才歇口气。

阿素又心疼又无奈:“早知道年前不把银钱都换成米粮了,如今到好,什?么也?剩不下了。”

音音便安抚她:“没了就没了,况还能救几个人,已是知足了。往后,我们也用不到那许多银钱。”

两人说着话,却也放下心中一块大石,这米粮一去,便也没有那许多担忧了。

正松口气,忽听院门外一阵哭号,凄凉而尖厉,惊的音音手中的账本骤然落了地。

外面簌簌的风,又吹来一阵细小的雪花,阴冷的紧。

阿素急忙披了件氅衣,出门去看,许久也?不见归,只听外面那哭声一阵紧似一阵。

音音心头猛跳,放下手?中杯盏,跟了出去。

外面院门大开,一拐进连廊便瞧见,门口一个妇人抱着个面色灰白的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一壁拍打自己的胸口,含恨的愤怒:“若是前日这家能施舍点米粮,我的儿也不至于饿死。凭什么她们背靠权贵囤积米粮,却眼睁睁看着我们这些灾民饿死,真真的丧尽天良啊!”

她泪眼模糊中,转头撇见音音走了出来,不由放下孩子便要扑过去,一双浑浊的眼里,是明晃晃的憎恨。

阿素眼见这妇人要来伤害自家姑娘,急忙挡在门前,推了她一把。

那妇人瘦成了一把骨头,自是羸弱的,被这一推便跌倒在了门槛上,拍着地面哭号:“老?天爷呀,这家害死了我的儿,如今又来要我的命了。”

她这一闹,巷子里早已挤满了灾民,本就对前日音音不分米粮怀恨在心,如今见这母子?的惨状,更是愤愤不平的议论:

“真是黑了心肝的,见死不救。”

“是啊,一碗粥都不施舍,活活饿死了这孩子。”

.......

阿素被这一句句的言论气到发抖,涨红了脸,直着嗓子?喊:“自打年后我们姑娘一直悄悄施粥,是你们瞎了眼看不见。如今这孩子的死又关我们何事,我们姑娘本也没有义务承担灾民的死活。你们这些人无非饿急了眼,贪婪毕现,却又欺软怕硬,不敢去明抢官家老爷,便打起我们两个姑娘家的主意。”

人群有一瞬的沉默,这当口,一个短打汉子?拽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儿挤了进来,抬起脸,露出一口黄牙,竟是前几日来要粮寻事的汉子?。

他将那女孩儿往前一推,大声道?:“这位女先生?可是个了不得的。不仅有个江浙巡抚的未婚夫,还是当今首辅的牵挂之人。依靠着身后这两个男人,囤积米粮,哄抬米价,这是将我们这些灾民推向绝地啊。”

“你们不信,问这女孩儿。这女孩儿可是她的学生,同这位先生?亲厚着呢。”他说着又去推搡身侧的女孩。

小女孩怯怯的,身子一直发抖,抬起一张泪脸,竟是黄杏儿。她哭号了两声,断断续续道:“是......我......我曾碰见那位季大人同先生?商议,要暗中囤积米粮,等粮价一涨,再卖出去,好狠赚一笔.......”

音音一目不错的瞧着黄杏儿的眉眼,微微后退了一步,她不是害怕,她只是心寒。

如今灾民最恨的便是那哄抬米价的商人,如今一听,咂摸过味来,怪不得官府一直压着不放粮,原是这些官老?爷们也?都想着从中牟利,简直是拿他们灾民的命来谋财啊!

那黄牙的汉子?目露凶相,恨恨道:“这样不仁不义的,我们又何必顾忌,但抢了这些米粮便是,能给食不果腹者一碗粥,也?是做了善事。”

巷口的灾民越聚越多,黑压压一片,听见有米粮分,早便红了眼,一蜂窝往里涌。

一个瘦小的身影忽而冲出来,张开手?臂,死死抵住了门框,竭力的喊:“你们胡说,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她的米谁也?不能抢。”

她衣衫褴褛,瘦的不成样子,被人群一推,便狠狠跌在了门楷上。这小小的女孩儿却半点不退缩,立时爬起来,扑过去便抱住了那黄牙汉子?的腿,倔强的不松手。

音音被汹涌的人潮挤进了角落,抬眼瞧见那倔强的小小背影,打量了一瞬才瞧出,那是阿奴。她急急喊:“阿奴,松开手?,快松开手?!”

她怕她被踩踏了去!

她倾力相助的学生构陷她,可这随手施过一点恩惠的的小阿奴,却愿意为她奋不顾身。

这人心,音音觉得永远瞧不清。

******

江陈清晨回江陵时,未坐马车,骑了匹赤黑大马,迎着飘雪的寒风,一路疾行,到江陵府衙时,眼尾艳丽的血红才散了些许。

他一连召见了几位江南大员,于夕照时分才?让自己空闲了会子?。

于劲抱了个缕金方盒,探头探脑的走进来,犹豫道?:“爷,您要的红丝砚送来了,您看这......”

这红丝砚如今已绝迹,也?就宫中还珍藏了几台,其发墨益毫、极显墨色,最宜拿来绘画。这是给谁寻的,于劲自然晓得,只如今沈姑娘瞧着是决裂的态度,大人这砚台还不一定能送的出去,是以,他提起这个极是小心翼翼,怕又触了大人的痛处。

江陈正看文书,长睫垂下,不辨喜怒,轻敲了下手?边的剔红嵌玉多宝盒,道?:“放进来。”

于劲如蒙大赦,急忙拿了那方砚,往多宝箱中放。甫一打开,便见那多宝箱中琳琅满目,集齐了各色形态的端砚、歙砚、澄泥砚,亦有细致狼毫齐笔、莹润珍珠头饰,俱是精巧难得的,其中不乏宫中珍品。他暗暗咂舌,又悄声将那多宝盒合上了。

于劲琢磨着,大人也?确确实实费心了,每一件,都是沈姑娘喜欢的物件,也?不知这送出去了,那沈姑娘能不能软了心肠。

他正瞎想,却听主子?爷吩咐:“去,把季大人唤来。”

季淮本就在府衙偏殿办公,不过片刻,便打帘进了正厅,恭敬行礼。

江陈掀起眼皮,打量面前的男子,温润文雅,如竹如松,的确是极好的相貌。只是他自少年起便被女子的目光追逐,大抵晓得自己这副皮囊也?不差,并没有被比了下去。

他轻嗤了一声,更像是自问:“季淮,沈音音喜欢你什?么?”

季淮虽躬身回话,却自有不弯不折的气度,直率道?:“大抵是喜欢我对她的尊重。”

尊重吗?江陈那抹落寞的笑凝在唇畔,良久,空空荡荡的声音:“是吗?”

他没再说什么,只将面前的多宝箱推给?他,又恢复了凌厉的疏离:“拿去。”

季淮接过,打开来扫了一眼,轻笑起来:“多谢大人,每一件都是珍品,想来添在聘礼里,音音定是喜欢的。”

江陈眉目沉凝的看他,指尖方才沾染上的一滴朱红墨汁氤氲开来,一点血红,他说:“季淮,从今往后,我只望她开怀。”

她想要的,他可以都替她寻来,即便要用别的男人的名?义送出去,即便她会因此对这个男人更感念。可想到她收到所喜之物时,眉眼间荡开的愉悦,便又觉得都是值得的。

季淮骤然抬眼,竟在江陈从来张扬笃定的眉目间,看到了妥协,带着卑微的妥协。他知道面前这人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也?是对任何事都势在必得的强势,倒没料到,他也?有如今。

他冠玉般的面上隐去了笑意,亦是郑重的:“好,望她开怀。”

他说完,提了那多宝箱,行礼退了出去。

室内一下子?安静下来,斜斜的光一点点隐了去,死气沉沉的昏暗。

于劲斟酌了半晌,才?横下心问:“爷,要不要给?宫里去个信,撤回给?沈姑娘请封号的折子?,别让陛下再为难了。”

本来给沈姑娘请封,也?是他们爷为了将人娶进江家,如今这人都不嫁了,还请什么呢?况这桩事,本来就难办的很。

可他万万没料到,江陈暗哑的声音在案桌后响起,果断的很:“不可,沈音音的封号,开春前必要请下来。”

于劲挠挠头,不明白的很,这.......这又何必,这分明是替他人做嫁衣,往后,沈姑娘就是季家的人了,是什么身份,同他们有什?么干系?

他正纳闷,却听他们家主子爷轻笑了一声,落寞的低语,他说:“于劲,你不懂。”

顿了顿,又笑自己:“从前,我也?不懂。”

不懂爱一个人,到最后,便只想守护她的安宁,想让她过自己欢喜的日子

哪怕她不再属于你,哪怕她欢喜的日子跟你毫无关系,是同旁的男子共度余生?、生?儿育女。

于劲没再说话,只轻轻叹了一声,忽而想到什么,复又禀道?:“爷,这几日镇江那边舆论越演越烈,坊间已传闻您将官府备的救灾粮运往了边境,是穷兵黩武,不顾民生?。另有......”

他咽了咽口水,才?又道?:“另有消息,将沈姑娘同您的那段过往抖了出来,连您当年为了沈姑娘跳江之事都传的有鼻子有眼。”

江陈手?中的杯盏咚的一声搁在了案上,问:“什?么时候的事?”

“前几日就开始传了,这几日从镇江开始,灾民要朝廷开仓放粮的呼声越来越高,好几次围了州府?”

“如何现在才报?”

江陈压着声音,可那平平的语调里依旧让于劲听出了冷肃,不禁缩了缩脖子?,辩解了句:“前日随了大人去边境,军事繁忙,也?是如今才?晓得。”

江陈眉眼压的极低,指尖在檀木桌案上轻点,是什么人在背后引导舆论不难猜,他也?并不怕,可为什?么舆论的中心会是在镇江?

他微微沉吟了一瞬,忽而扬声唤于劲:“于劲,点一对人马,去镇江接沈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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