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未至,起了阵子?风,本是澄明的天透出些阴沉来。
首辅府的后院里肃穆一片,廊下的奴才们屏气凝神,竖着?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江陈转着?手上杯盏,瞧了眼内室里熟睡的小姑娘,声音压低了些许。
可声调虽平平,却仍是压不住那话里的冷寒,他问:“红堇?往日的避子?汤都是你熬的?”
红堇跪伏在沁凉的方砖上,吓的魂都没了,只一个劲磕头:“爷,这?避子?汤是国公府送来的,张嬷嬷亲自嘱咐了的,奴婢也是听命行事,万不敢擅自做主。”
上首那人恍似未闻,淡漠的语气,轻飘飘吐出一句:“杖一百。”
红堇浑身瘫软在地,连句辩解的话都喊不出了,这?一百杖下去,是要了她的命啊。她被几个家丁拖着?往外走?,忽听主子?爷道了句:“慢着?。”
她以为这?是还?有?转圜,当即回过神,张口要求情?,却又听那凉薄的男声道:“拖去国公府后院行刑。”
红堇被拖去国公府时,张嬷嬷正伺候老夫人用?晚膳,听见外面声响,当即皱了眉,呵斥:“外面是何人,真是没规矩,这?时候来扰老夫人清净。”
她说着?替蒋老夫人盛了碗参汤,掀帘出去,便要责骂,还?未张口,只觉腹部一痛,被整个踢翻在地。
江陈大步迈进来,背着?手,冷然的瞧她:“无需看,外面受刑的是嬷嬷派去首辅府的红堇,因着?给我那外室用?了虎狼之药,自该杖杀。”
张嬷嬷一听,便晓得今日国公爷乃是为了那避子?汤而来,她听着?外面红堇一声声的哀嚎,脸色惨白,再不敢言语。
蒋老夫人将手中瓷盅一放,咚的一声,是盛怒之音:“好个杀鸡儆猴,怀珏,你今日这?出戏是演给我这?老婆子?瞧的吧。是我要张嬷嬷给你那外室送的避子?汤,怎的,你连祖母也要杖杀?”
“祖母,您送的这?避子?汤并非寻常之物,可是想要沈音音绝嗣?”江陈并不进门,站在门边,不答反问。
老夫人噎了一下,扬声喝道:“是又如何?一个外室,不配生我江家的子?孙!”
江陈颔首,挺拔的身姿在铺着?毡毯的地面上映出长长的影子?,肃杀一片,他说:“自然不敢杖杀祖母,只是,若是再有?这?等事,祖母身边献力献策的奴才,一个也别想活。”
他说着?瞟了一眼张嬷嬷,刀锋一般,刮的张嬷嬷汗毛倒竖。
老夫人杵着?手杖,连声道:“好好好,我且问你,你这?外室要是生下子?嗣,你日后妻子?的体面何在?”
“妻子?的体面我自会顾全?,无需祖母挂心。”
江陈应了一句,又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道:“只我身边的小姑娘,旁人也不能伤害一分?一毫!”
他丢下这?句话,自顾自出了府,留下后院里一阵阵的哀嚎,以及老夫人长吁短叹的灰败。
*****
江陈回首辅府时,已是?深露重。
音音没起身,闭着?眼假寐。
她今日已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原本还?在忐忑的心,忽而就安定了下来,她这?条命,在他心中还?是有?几分?重量的吧,倒是值得搏一把。
她听见外面悉悉索索,几刻钟后,男子?带着?夜里寒凉的气息,贴了过来。
音音翻了个身,往他怀里蹭了蹭,还?是闭着?眼,仿似梦里的呢喃:“你怎么才回来。”
她能感觉到男子?身子?僵了一瞬,而后轻轻抚上了她的腰。
?二日一早,音音睁眼时,身边床榻早已空了。
她一反前几日空茫神色,拿了妆奁,淡扫娥眉。
羌芜替她馆好发,瞧着?镜子?里的小姑娘,饶是见惯了,仍旧愣怔了一瞬。音音这?几日都是素面朝天,虽也是清透的好看,但此刻略施薄粉,于这?纯真的美?好里又带了丝丝欲念的媚态,让人如何移不开眼。
音音曲指在桌案上敲了敲,轻笑道:“羌芜,你又发什么呆,今日大人是不是未用?早食便走?了?一会子?我挑几样点心,你托人给他送去。”
羌芜?愣了,她头一回见姑娘如此殷殷关心大人,一扫前几日的冷漠之态,不由心中大定,试探道:“姑娘,您......您这?是想开了?”
“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音音一壁梳发,一壁道:“大人既许了我子?嗣,可见也是看重我的。往后我定当要好好伺候大人,日后主母进了门,也会尽心尽力孝敬主母。”
“那就好,那就好,往后等着?姑娘的,必然是好日子?。”羌芜搓着?手,一脸欣慰,转身去拿点心了。
她看着?羌芜掀帘出了门,轻轻笑了笑,落寞的悲凉。
是啊,多好的日子?,要同旁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还?要卑躬屈膝,对害了自己大姐姐的主母尽心尽力伺候。
江陈收到点心时,早已过了早食的点。彼时他正在内阁处理政务,放下朱红批笔,问了两遍:“这?是沈音音送来的?”
送点心的家丁便急忙殷切道:“是了,沈娘子?一大早起来准备的。”
江陈没作声,目光落在檀木缠枝食盒上,打量了一瞬。
于劲见此斟酌问:“爷,可要用?一些?”
他说着?便要伸手去揭食盒的盖,却被江陈打断了:“不必,等午膳时拿去明辉堂用?。”
内阁亦设有?小厨房,专供各位大学士私用?,午间膳食俱送往明辉堂。只各位内阁学士挑嘴的很,用?者了了,若是午间不能归家,多有?各家眷另备了精细饮食送来。
江陈踏进明辉堂时,里面已坐了几位同僚。
几位大人一壁准备用?膳,一壁讨论时事。
文渊阁大学士陈识看着?自家小厮从食盒中一碟碟摆出菜品,漱了漱口,道:“太?后靠着?章家把持了太?半江南兵权,如今又摆明了想插手北方军务,首辅大人也不知如何想的,竟沉的住气。”
他说完就着?小厮的手,含了口漱口水,还?未吐出来,却见门前绯红官袍一闪,满身威仪的摄政首辅迈了进来,那口水便一下子?呛进了喉咙里,咳嗽起来。
几位大学士也是面面相?觑,这?位爷可是从不与他们共进午膳的,也不知今日如何来了明辉堂。当下板直了身子?,起身行礼。
江陈摆了摆手,径自走?了进去,将手中食盒一放,道:“无妨,你们且用?,不必管我。”
他脸上神情?温和,全?没了前几日的冷凝,让几位大人松了口气。只哪里敢放开了饮食,也只能陪着?笑脸,小心应承。
江陈却仿似体会不出这?堂内的不自在,往案桌后一坐,慢条斯理揭开了食盒。
?一层是粉白的桂花糕,花朵般绽开,上面还?带着?刚采撷的花瓣,好不精巧。
他微挑了下眉,倒是没料到沈音音还?有?这?手艺,也真是费心了。
他将?一层屉子?抽出来,放在案上,对下首的陈识指了指:“看这?桂花糕,可精致?”
在听到几位大学士交口称赞后,又抽出?二层,指了那荷花酥,道:“这?荷花酥做的倒也逼真。”
待到?三层的水粉汤圆露出来时,翘了翘嘴角,轻轻扣了下案桌,漫不经心的道:“我这?家眷倒也费心,一大早起来做这?些费功夫的。”
说罢瞥了眼宋学士的食盒,又道:“只有?一碗阳春面吗?宋大人的内子?看来颇不用?心啊。”
几位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想来摄政首辅这?样缜密的人,哪能说废话?定是用?点心比喻政事,借机提点他们呢。只是一时也想不明白这?话里的深意,有?些着?急。尤其那被点名的宋学士,已是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只有?陈识是个不爱弯弯绕绕的,满脸堆笑的应道:“是了,这?明月楼的点心乃是京中一绝,以前我内人也常给我捎带,好吃!”
江陈拈了块桂花糕,正要往嘴里送,闻言止了动?作,抬眸:“这?点心原是明月楼做的?”
“是了,他家的最是精致,一看便知。”
陈识笑呵呵的回了句,听在于劲耳中却觉得大概要不妙。
果然,他们主子?爷面上虽还?是散漫神情?,却再不言语,随便用?了几块点心,便出了明辉堂,留下一屋子?冥思苦想的大学士。
江陈晚间回首辅府时,脚步轻快,脸色却微有?些沉,他这?会子?空下来,脑子?里一直回荡羌芜捎来的那句话,她说:“沈姑娘今日说了,日后定要同大人好好过日子?。”
这?寻常一句话,让他心中大定,松乏了几日来的沉寒。只想起那送来的糕点是出自明月楼,又有?些骄矜的不自在。
进了首辅府后院,他不经意抬眸,却瞧见廊下立了个小姑娘,滚雪细纱的芙蓉裙衫,掐出细细的腰身,被暖黄的灯光一照,温婉又柔媚,像是等候夫君归家的小娘子?。
他微微挑了下眉,加快了脚步,面上却依旧神情?淡淡,走?的近了问:“怎得候在这?里?”
音音抬手拽了下他的袍袖,有?些不自然道:“我等你回来用?饭。”
江陈瞧着?她白净的耳尖透出点粉,眸子?里全?是细碎的光,却依旧不咸不淡“哦”了一声,状似不经意问:“今日羌芜同我讲,你是想明白了?”
虽已觉出她的变化,但他还?是想亲口听她回应。
音音微垂下头,脸上落下几缕细碎的发,整个人都闪着?温婉恬淡的光,她轻轻“嗯”了一声,低低道:“如何能想不明白呢,出去一趟才知世道艰辛,不是我这?样柔弱女子?能自立的,多亏了大人的爱宠,才有?今日衣食无忧的日子?,往后又能有?子?嗣傍身,也没什么念头了。”
她芙蓉裙摆在晚风中飘飘荡荡,纤细又柔媚,让江陈心里生出无限的怜惜。
是啊,她这?样的菟丝花,合该让男人庇护疼宠的,离了这?首辅府,估计被吃的渣都不剩,吃了这?一遭的苦,大概也明白了其中艰辛,如今也只能倚靠着?他了,还?能往哪里去?
他伸出温热的掌,包裹住那柔夷,轻轻握了下,道了句:“放心。”
放心,他会护她一辈子?。
可这?话听在音音耳里,却有?些讽刺意味,她垂眸掩去那丝暗淡,再抬起头,又是晶亮的欢欣。
江陈被这?丝光亮映的愣了一瞬,片刻后才牵着?她的手进了抱厦,看见葵花式桌案上摆的晚膳,忽而回首,没头没脑道:“今日宋大人的内子?给他做了阳春面,陈大学士的妻子?给他熬了参汤,都是亲力亲为的。”
音音“啊?”了一声,没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江陈轻咳了一声,骄矜又别扭:“沈音音,我不吃明月楼的点心,要想表诚意,你亲手给我做来。”
他说着?挥挥手,竟让羌芜将一桌子?的菜肴撤了个干净,孩子?似的无赖:“不吃这?些,你给我做。”
音音一时竟无话可说,愣了一会,才呐呐:“可我不会做啊。”
“煮碗面还?不会吗?”“为什么宋大人的妻子?会做?”“陈大人的妻子?还?会熬汤。”
音音竟从这?凉薄的声音里听出了几丝委屈,踌躇了一瞬,终是道:“行吧,煮碗面大抵还?是拿的出手的。”
她说着?便去了小厨房,许久也不见回。
江陈坐在桌案后,等的实在不耐烦,起身跟了过去。
膳房里的奴才们都被音音打发了,她纤细的影子?映在小窗上,朦胧的晃动?。
江陈踏进来时,便见她正低头切配菜,笨拙又小心,眉眼透着?专注。锅里的汤冒着?热气,咕嘟咕嘟响动?。闻起来,是浓重的人间烟火气,让人温暖又踏实。似乎是家的味道?
他不动?声色的瞧了许久,直到小姑娘切完配菜,一抬眼便撞见了他漆黑的眸。
音音擦了擦手,有?些不自在,问:“你怎么来了?”
“本官再不来,大抵要饿死了。”江陈压下嘴角,还?是一副骄矜神色,走?进来问:“可好了?”
音音仰起脸,眉眼弯弯,颇有?几分?得意:“好了,盛出来搭上配菜便好。”
她一副等待夸赞的神色,让江陈也升起了期待。他踱过去,伸手便揭开了那锅盖。
只是......现实总比期待残忍。锅盖一开,热气扑了江陈满脸,他闭了闭眼,便见咕嘟嘟的沸水里,细面已挤成一团,面嘎达一陀,沉沉坠在沸水中。
便是后来许多年?,江陈依旧记得那面的味道,也记得他这?辈子?说过的最违心的一句话,他说:“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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