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第 26 章

安顺门的烟花燃放了多久,音音就被江陈折腾了多久。千树万树的繁华璀璨中,掩着这靖水楼室内的一方旖旎。

到最后昏昏沉沉,已是不知归处,脑中只一个念头:身上的这个男人是铁打的吗?怎得不知道累。

她再醒来,已是次日的黄昏了。

首辅府的内室昏沉静谧,婢子们屏气凝神,小心翼翼伺候着。

羌芜见她醒了,笑着将人扶起,带了点打趣口吻:“主子爷今早候了半天,午时又回来了一趟,总不见您醒,这才走了。要我转告您一句,他这几日要出京一趟,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音音轻轻嗯了声,就着红堇的手喝了避子汤,又用了点吃食,才寻到空单独同阿素说几句体己。

她瞧了眼紧闭的门扉,问:“阿素,昨日那副工笔仕女卖了多少银子?”

阿素替她续了杯温热牛乳,喜不自胜:“姑娘,你不知道,现如今你这工笔倒自成一统,被许多世家文人追捧,昨日那幅画可是卖了足足百两。”

她伸出指头晃了晃,替自家姑娘得?意的紧,又问:“姑娘可要再绘一幅?”

音音却摇头,目光在她面上流连不去,带着不舍的忧虑:“阿素,你拿了这银钱,同沁儿去南边吧,近日便走,同林嬷嬷一道。”

阿素心口一跳,愣了一瞬才回过味来,往榻边一坐,倔强道:“沁儿可以走,我不走!姑娘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阿素伺候你一辈子,你甭想打发我走!”

“阿素,你不走,我如?何干脆脱身?

音音这一句,让阿素骤然抬眸,转头看?了眼紧闭的门窗,才颤着唇齿道:“姑娘你......”

她平静了片刻,目光落在那碗剩了点残渣的避子汤上,不断点头:“好好好,走了也好,我的姑娘自有傲骨,本不该在这里伏低做小。可我又有些怕,怕你脱不开,怕你出去了一个人顶风冒雨,如?何不辛苦。”

音音握着她的手,并不多说,只嘱托道:“阿素,沁儿便先托付给你了。”

阿素一壁抹泪,一壁诅咒发誓:“沁儿我若照顾不好,我卫素不得?好死。”

可想起此去别离,还不知哪时相见,又忍不住落下泪来,攥着音音的手不放:“姑娘,四月二十三便是你的生辰了,我们.....等我跟沁儿给你过完这个生辰再走,可使得??”

音音面上还挂着笑,眼里却雾蒙蒙一片,哑着嗓子“嗳”了一声。

阿素自此便记挂上了,憋着劲要给姑娘个圆满的生辰,。

可四月二十三这日,天刚蒙蒙亮,国公府的张嬷嬷却亲至,端着架子,笑吟吟道:“沈姑娘来家一趟吧,国公爷这次回京,特意去求了赐婚的圣旨。今日便摆定亲宴,沈姑娘过来给未来主母敬杯茶水,也能讨个好。”

音音进门时,国公府上一片和乐喜庆,扎戏台,搭花棚,流水宴摆开,玉器杯盏没一件俗物,一看?便是费了心神。

只音音却明白,这热闹与她半点关系也无,是与她肌肤相亲的男子,要与旁的女子定下亲事。

她默默跟着领路的婆子进?了国公府后院,却未见到蒋老夫人,直接被领去了松寿堂的后罩房。

那婆子抱了一卷经文,往桌上一放,道:“沈娘子,今日老夫人繁忙,每日要抄的经卷都落下了,便劳烦你给补上吧。”

音音本不欲往前边凑热闹,她这样的身份,没得尴尬,自然应下了。

后罩房里阴冷又潮湿,有股子久不住人的霉味,只一点,位置却颇好,临窗而坐,便能瞧清后院里花团锦簇的热闹。

阿素冷哼一声,心疼的替音音搓着手:“这屋子阴寒,姑娘你本就虚寒,如?何能长待。”

说着要倒杯热茶来给她暖身子,找了一圈,却发现连点子热水也无,又是一阵心酸愤慨。

音音安抚的握了下她的手,翻开经卷,仔细铺开了笔墨,还未动笔,忽听外面脚步踏踏,抬眼从支摘窗望出去,远远便见江陈拐进?了垂花门,顺着连廊,进?了后院。

他一身玄黑,金线云纹暗芒微微,皂角靴上还带着路上的风尘,眉眼间透着点子疲惫,大步流星,匆匆往水榭而去。

音音想,他如?此着急回来,大概是为了这场定亲宴吧。

那身影进了水榭没多久,便迎来了宝蓝宫装的大太监,尖细着嗓音,宣读圣旨:“辅国公江陈文治武功,乃国之栋梁。今有宣庆侯府嫡女柳韵贤淑谦恭让,才学独擅,特赐予辅国公为妻,钦此。”

她听见江陈与柳韵的名字并列在一起,确实是极般配的佳偶。是了,他与柳韵门当户对,才是契合的一对,音音想,而她,大概只是他闲暇时消遣的玩意。

她轻轻哂笑,以为自己并不在意,可手上的笔一顿,一团墨汁淋漓而下,瞬间洇湿了整张宣纸,倒是让人微微难堪。

外面已开了席面,热闹又欢庆,一点点漫进?这方阴暗窄室。

阿素回手就将支摘窗关了个严实,有些哽咽:“姑娘,咱不看?。我......我来替你研磨。”

两人沉默下来,只余下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沙沙声。

待外面的光影一点点移进?来,阿素动了动身子,转身去了外间。

再回来,涨红了一张脸,呸道:“竟连口饭食也不给,外面那婆子,直言今日府上忙碌,顾不上咱们,这午间竟让咱们吃几口点心凑合了。”

音音放下笔,低低嗯了声,拖过桌上的檀木漆器,用帕子拈了块挂花糕递给阿素,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想来国公府上的点心也不差,阿素你尝尝。”

阿素接了那点心,吃在口中,只觉心口堵的慌,难以下咽。

她红着眼,低低道了声:“可今天是姑娘的生辰啊,我给姑娘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啊!怎么能连碗长寿面也不给姑娘做呢。”

“生辰有什么打紧,年年都有,再说了,等晚间回去了,你大可做给我吃的。”音音默了一瞬,还是笑吟吟的模样。

只那点心拿在手中,如?何也不往嘴里送。她余光里瞧见茜纱窗外光线明亮,团团的喜气,全不似这阴冷室内的昏暗。

忽而又想起往年的生辰,父母亲人围坐一团,阿娘亲手端上长寿面,爹爹一点点帮她剔除鲥鱼里的小刺,细心叮嘱:“长寿面也不可吃太多,晚上又要不克化?了”。

她的大哥哥二哥哥还有幻表姐,总有各种新奇玩意拿出来,言笑晏晏的打趣:“我们音音又长大了一岁,往后就是大姑娘了,明年就不送这些小玩意了,得?送你个如意郎君了。”

那时她也是坐在明亮温暖的廊下,享受温煦春风的,总觉得?那是年年都有的平常,怎得一转眼,就在这阴暗后罩房了呢?

阿素正垂头艰难的咽那桂花糕,忽听吧嗒一声,抬头却见她家姑娘举着点心,愣愣望着那透光的窗格,大颗大颗往下掉眼泪。

自打沈家出事以来,阿素其实没怎么瞧过音音哭,她总是轻柔浅笑着,一点点扛起了肩上的重?担。每每她为她不忍,她反倒要来宽慰自己。可今日这泪水砸的她猝手不及,她完全不敢想,姑娘心里该多难受,才会如?此失态。

她手忙脚乱,抬手便去帮她抹泪,却不妨抹了她满脸的点心屑。小姑娘摇摇头,两人又哭又笑,一时倒也好过些许。

那边临湖的水榭里,江陈墨眉微蹙,将杯盏一放,有些不悦的对老夫人道:“祖母,何必闹这样大阵仗,连圣旨也请了来。”

蒋老夫人今日高兴,倒也懒得?同他计较,道:“这是我江家定亲,自然要风光体面。祖母就是要让天下人瞧瞧,我们国公府如?今又是何等荣耀。”

她说完又转头拍了拍柳韵的手,可亲的很?:“韵儿,等你们大婚,祖母也定当给你好好操办,要你风风光光嫁进?来。”

柳韵偷瞄了眼江陈清俊的侧脸,还是觉得?像在梦里一样,羞羞答答点了点头。

今日这宴席也分男女宾,只一对新人却坐在一起,同蒋老夫人一道答谢。

这热闹的喧嚣让江陈无端烦闷,耐着性子坐了片刻,便借口起了身,出了水榭,吩咐于劲:“回首辅府。”

柳韵瞧着那果断转身的背影,愣了一瞬,眉眼垂下来,露出了无措伤怀神情?。

老夫人看?她如此,手中杯盏重重?落下,冷哼:“他倒着急的很?。”顿了顿,又吩咐张嬷嬷:“让沈家姑娘过来,来给主母敬杯茶水。”

话音落了,张嬷嬷还未动,柳韵开了口:“姑母,无妨,如?此大张旗鼓,想必音音姐姐抹不开面子,等席面散了,再喝这茶也不迟。”

蒋老夫人叹息一声,拍着她的手,心疼道:“阿韵,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良善了些。”

音音抄了半卷佛经,扳着的腰身僵硬酸痛,手扶上去,微微动了下。

外面喧嚣散了些,只剩三三两两的女眷徘徊不去,凑在一起,说些场面话。

她展开一页簇新宣纸,镇纸刚放下,听吱呀一声,四棱隔扇门打开,泄进?来一片日光。

柳韵脚步轻快,团脸上红晕未散,走过来,招呼道:“音音姐姐今日如何不出来吃些席面,躲在这暗屋里多冷清。”

音音下了榻,行了一礼,避开这话头,只道:“恭喜柳姑娘。”

柳韵一双圆眼笑弯了去,拉着音音的手,露出少女的羞涩与喜悦:“姐姐何必打趣我,我倒也没料到怀珏哥哥将这场定亲宴看?的如?此重,竟连夜打马而归。他......他身上还带着路上的风尘,竟也敢来拥我......”

她声音低下去,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几分,捂住脸偷笑几声,忽而跳脱:“对了,竟是将正事给忘了,老夫人要我给姐姐带样东西。”

柳韵拍拍手,将秦嬷嬷招了进?来,从她手中抽出一卷书册,露出些为难神色:“喏,姐姐自己看?吧”

音音接过来,红艳艳的扉面,透着股子靡艳,却未落字。

她翻开一页,忽而愣住,面上先是要滴血,而后又一点点撤去了血色,苍白一片。手中啪嗒一声,那书册滑落下来,散了满地。

那上面一页页一幅幅,或是红罗账中,或是海棠花下,男女衣不蔽体,行那交合之事,都是些不堪的姿势,像那花街柳巷才使的手段。

柳韵捂住脸,哎呀一声,忙唤秦嬷嬷都收了,好半晌才启齿:“音音姐姐,老夫人要我带的话,我也必须带到,只能硬着头皮说了,你且一听。老夫人是望你能伺候好怀珏哥哥,多习些手段也无妨,让他舒爽了便好,这大抵便是外室的作用了。”

音音抿唇,没说话,她听的明白,这是要她学那妓子之态,做好爷们泄欲的玩物。

她似乎听见背脊咔嚓一声,是脊骨被人踩在地上,狠狠碾了一下。

柳韵瞧她面色,半晌没说话,忽而屏退了下人,稚嫩面上露出同情?又怜惜的神态:“姐姐,容我推心置腹说一句,你一个外室,无名无份,只做暖榻之用,是连个孩子也不能有的,这也难怪老夫人会如?此。要我说,这般憋屈的活着,还真不如?自个儿出去,天高地远的过活,起码被人瞧得起。”

音音神思回拢,仰了仰头,将眼里的一丝雾气逼回去,轻笑:“柳姑娘说的哪里话,我一介浮萍,又能往哪里去?”

两人沉默着打了会子机锋,柳韵倒是先坦诚:“姐姐,我不信你是甘心如?此过活的,你当年明明那样傲气。”

当年她站在人堆里,也曾仰望过那个国公府嫡女沈音音,美好的像是三月桃花,偏又带了股子清冷傲气。

她开门见山:“姐姐,你逃吧,我会助你。你走了,怀珏哥哥大抵会愤怒,但日子一过,也便忘了,毕竟一个外室而已。而我们夫妻间也能少份芥蒂。这盘缠用度你皆不用费心,我自会保你往后的日子安枕无忧。”

音音猛然抬头,直直看进?那双圆圆的眼里,默了一瞬,不置可否:“那柳姑娘打算如?何让我逃?”

“五月初五。”柳韵圆润的指尖在炕桌上点了点,继续道:“五月初五这日怀珏哥哥会去我们柳府下聘礼、换婚书,大概一日不得?闲。到了晚间,我俩还需得?进?宫去谢恩,这宫中晚宴必然少不了。”

她说着,倾身过来,在音音耳边低语:“流民,京郊有流民正陆续被遣返,混在其中,最不易被发现,出了嘉峪关,我自会备下车马,送姐姐去任何你想去之地。”

她坐回对面,不再言语,却拿了纸笔,在宣纸上细细写来,待收了笔,偏头一笑,道:“姐姐权且一看?,若有不周之处,也可提点一二。”

音音在那纸页上流连一瞬,看?柳韵拿起那纸张,弹了弹,丢在熏香炉中烧了个干净,才抬起无暇的面,浅笑道:“柳姑娘,周道的很?。”

柳韵出门时,眉眼带笑,脚步轻快,带着少女天真的娇憨。

秦嬷嬷见四下无人,替她顺了顺耳后碎发,絮絮叨叨:“我的小姑娘,你也及笄了,怎得还是如此纯善,便这样放她走了,真真便宜了那狐媚子,往后落在咱手里,好生磋磨一番才好。”

柳韵背着手,闻言回头朝嬷嬷做了个鬼脸,慢悠悠道:“嬷嬷,您又糊涂。我能真让她走?怀珏哥哥正在兴头上,陡然失去,岂不是要在往后的岁月中时时怀念?这男人啊,得?不到跟已失去才是最珍贵。”

秦嬷嬷也是个久经世事的,听了这话却也不免愣了,一脸疑惑:“那姑娘您这是......”

“自然得让她走不成。怀珏哥哥如今如?此维护她,她却一心要走,岂不是寒了怀珏哥哥的心?待捉回来,两人定是起了龃龉,这疑心一起,有多少感情?经得起消磨?况本来也没什么感情?,哥哥大抵贪她美色,尝够了,又离了心,岂不很?快便打发了?”

话落了,她再不做声,蹦蹦跳跳往花阴处跑。

......

江陈回了首辅府,却见内室空寂,不见人影,一问才知音音今日去了国公府。

他在厅中立了一瞬,转身便要去迎,刚踏出门楷,却见音音苍白着一张脸,缓步进了连廊。

细细的风吹来,吹起她碧罗青的裙角,带了点弱不胜衣的轻愁。她垂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副专注神情?,脚下不查,一下子便撞进?了江陈怀中。

男子带了薄茧的大掌在她腰上一扣,轻笑:“路也不看?,是专往本官怀里钻吗?”

音音耳尖透出点红,伸手来推他坚实的胸膛,她还在一遍遍盘算柳韵那页宣纸上的内容,心里发虚,唯恐被江陈瞧出什么,忙低低道:“大人您又取笑我。”

这声音透着娇嗔,倒是让江陈愣了愣。她往日说话虽则也软糯,带着股子江南烟雨味,却极少同他撒娇嗔怪。

他平素静水深流的眸子里透出点笑意,紧了紧那细软腰肢上的手,一壁带去了内室。低头看?见她脸色苍白,又蹙眉:“今日如何过去?可是受了委屈?”

音音喉咙发紧,却说不出话来。要她如何说呢?老夫人只让她抄了几卷经书,柳韵说话也极为和气,似乎挑不出什么天大的委屈,说出来不免矫情。况一个是他至亲祖母一个是他敬重的未婚妻,他听了大概只会觉得?自己多事。

只是那后罩房里的阴寒,那春宫图的不堪,却让她浑身打颤,那拼命保存着的一点清傲,似乎在那座深深府邸里,不堪一击的很?。

她深吸一口气,扯出点笑,摇了摇头。

她面上一点血色也无,手脚也冰凉,让江陈目光顿住,沉声唤了句:“沈音音。”

犹豫了一瞬,终究是道:“娶妻是我对江家的责任,你可懂?”

音音没作声,一点点拉回心神,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神情?,轻轻点了点头,笑的乖巧懂事。

她今日着的绿罗裙些许宽松,倒更趁的人娇娇软软,仿佛风中的菟丝花,飘飘摇摇,只能倚靠他而活,让江陈方才的一点子担忧彻底散了。

他拥着人坐至榻上,扬手拿出一枚缕金簪,别别扭扭:“路上碰见的,你随便用吧。”

觑着怀中人将簪子拿在手中,反复把玩,才微扬了眉。

那簪子通体缕金嵌玉,几朵白玉兰花栩栩如生,翩跹又纯净,底下坠了颗圆润红宝石,添了点红颜媚色,倒是适合她。

音音随手便将簪子馆在了发上,抬起脸,晃着那小巧红宝石,轻声问了句:“大人,可好看??”

那红艳艳的宝石坠在发间,平添几许风情?,衬的白皙的天鹅颈益发莹润,微微晃人眼。

江陈眸子微暗,别开眼,低低嗯了声,又道:“南边新下了第一批荔枝,倒也鲜亮,碰上了便带了些,你且尝尝吧。”

这如?今方四月底,便是宫里的荔枝都还未贡上来,南边也是极其难寻的,也不知哪里寻了些,偏生被他随口说起,带着股子不经意,仿似街边顺手买来的瓜果。

那荔枝已被去了皮,一颗颗晶莹圆润,盛在艳红的玛瑙琉璃盏里,甚是相映。

音音拈了一颗,慢慢放进了口中。红艳艳的唇含着玉润的荔枝,贝齿轻启,溢出一点甜腻汁液。

江陈眸光定在她的唇上,微哑着声问了句:“甜吗?”

说完也不待小姑娘回应,低头便吻了上来,花朝节那日她唇齿间的甜美馥郁让他惦记了一路,如?今看?了这情?景,再不愿忍。

他微凉的唇贴上来,先是轻轻吸吮,尝那荔枝的清甜,到后来便藏不住的强势,叩开她的唇齿,想要她的全部。

他手下腰肢细软,隔着薄薄的春衫,透出温热滑腻的触感。偏生那怀里的人不老实,扭了扭身子,挣扎着要下来。

这绵软触感,让江陈陡然僵了背脊,一把将人摁回去,暗哑着嗓音轻叹:“沈音音,你又勾我。”

她总能轻易惹起他的火,何况他如?今连旷了十几日。

他将人锁在榻上,倾身过来,借那日光看?那白皙修长的脖颈一寸寸泛起红晕。

音音脑海中又浮现出今日那一幅幅不堪的图册,此刻在他身侧,益发觉得?自己便是那掌心玩物、那献媚讨好的风月女子,无论如何收敛心神,都忍不住微微战栗。

只这战栗如?同春日里的桃花,在春风中轻轻摆摇曳,惹的身上的男子更难自抑,在耳边轻叹:“沈音音,你是云朵做的吗,这样软。”

她闭上眼,竭力压下心中那丝异样,任由自己随着他晃动。

待疾风骤雨停了,廊下已点起了灯烛,映进?室内,昏黄一片。

江陈收拾一番,并不起身,从身后拥着她,低低道:“不必急着起,权且歇一会吧。”

音音乖顺的很?,软糯的一团,缩在他怀中,声音有些微哑,带着云雨初歇的余韵:“大人,我想同你商议几件事。您也知道的,沁儿素有心疾,她这病最好去南方将养,我有心送她过去。”

听见身后之人并未出声打断,才又徐徐道:“原先我母亲身边有个嬷嬷,是看着我们姐俩长大的,后来随了儿子迁居江南,如?今来京探亲,正要归去。我想将沁儿托付于她,去南边养大,连带阿素一块,过去伺候。你看?可好?”

她听见江陈嗯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恳请:“嬷嬷后日便要启程了,我能否去送送?城门边看?一眼便回来了。”

江陈其实不愿她出门,那样流光溢彩的一个娇人儿,走到哪里都要牵惹男人的眼光,总能让人想起当年,她被众多爱慕的男子围绕着,远远而去,分不出一丝眼神来瞧他一眼。

只看见小姑娘耳朵支愣起来,静静盼着他的答复,还是道了句:“多带几个家奴,早些归家。”

音音轻轻“嗳”了一声,带着点子愉悦,得?寸进尺:“那五月初五,我能去陈家瞧瞧表姐吗?大姐姐说想要派人来接,同我话话家常。”

说完见江陈没作声,又低低叹了声:“大人五月初五要去换婚书赴宫宴吧,怕是一日也见不到人,我自己一个人......”

话还没说完,便觉腰上一紧,男子的手温热有力,安抚的缠上来,道了句:“好”。

......

沈沁走的那日,是四月二十六,一大早雾气蒙蒙,带着春日的薄寒。

音音隐在城墙的暗影里,细细描摹那马车前的小小人影,却并不露面。她怕一见面,就再也舍不得?。

沈沁小大人一样,裹着厚厚的棉斗篷,圆圆的脸小了一圈,执拗的不上车,揪着阿素的衣摆道:“我阿姐呢让阿姐再抱抱沁儿好不好。”

阿素通红着一双眼,站在车前,不断回首张望。最后一咬牙,抱了沁儿便上车,安慰自己也安慰沈沁:“总会再见,总会再见的,姑娘总会来看我们的。”

林嬷嬷老了些许,眼角都是褶皱,吃力的接过阿沁,疼惜道:“好孩子,老奴托个大,往后你就叫我声祖母吧,便是季家嫡亲的大小姐。”

音音瞧着这些最亲的人,却不能出声唤一句,细白的指尖抠着马车的木楞,骨节泛出白来。

她看着那承载着温情的马车离她越来越远,一点点消失在了晨雾里,抿住唇,毅然转了身。

还未上车,忽见季淮身边的常随王至走了过来,恭恭敬敬行礼,问候道:“问姑娘安,今日倒是赶巧,送老夫人出城便碰上了您。”

音音顿住脚,还未回应,却听他又道:“这次回南边,本是要走水路的,这水路既稳又快,可是比旱路强上不少。只如今南边江域发了大水,行船危险,官府已勒令停了一应客商货船,这便走不得?了。”

他这话多少有些突兀,音音正琢磨,又听他低低道了句:“不过倒是听说有那利欲熏心的船家,偷着跑船,专载那急切归家的,据说武都码头就有,趁着夜色,做这暴利买卖,要是官府查下来,估计吃不了兜着走。”

音音立在车前细细的听,末了轻笑开来:“这是大哥哥同你讲的吧,你且告诉他,我早便听说了。”

她说完再不停留,匆匆上了马车,径直回了首辅府。

接下来的几日都是温婉平和的模样,对着江陈也总是未语先笑,乖顺又柔和,让他每每流连不去。

五月初五这日,东边的天有些暗沉,混着春日的薄雾,让人无端沉闷。音音起了个大早,将江陈送出门外,隔着长长的连廊,凝在他挺拔又凌厉的背影上。

江陈回眸,远远瞧了眼她倚门而望的身影,长眉微挑,勾了勾唇角,她那样依赖他,让他无端生出不舍来。

音音瞧着那玄衣的身影消失在连廊上,嘴上那丝笑意一点点隐没了去,看?着进?进?出出的羌芜,忽而道了句:“羌芜,我给你备了几件贴身夹袄,放在西厢房的橱隔里,往后冷了,记得在外裳里穿一件,也不会太冷了去。”。

羌芜愣了一瞬,心窝子又跟着冒暖气,嗳了一声,才道:“今日姑娘去陈家,是备了轿子送过去,还是陈家来接。”

“不用麻烦了,陈家会派了人来接。”她说完,转身进?了内室。

午时一过,果然有婆子领了车马来,自称是陈家来人。

那婆子一身褐色衣衫,脸上星星点点都是麻斑,让人见了便生不出欢喜,自称是陈家的王嬷嬷。音音却并不嫌弃,将人让进?屋子,一句句问候家里的大姐姐。

待端茶水的婢子退了,她面上的笑意忽而敛了去,低低问了句:“嬷嬷,柳姑娘可嘱咐仔细了?”

那婆子抬起脸,没了方才的温厚朴实,露出个诡异的笑,回了句:“自然,我们姑娘都一一替您打算了。”

这声音软糯清甜,带着几分少女的尾韵,竟是同音音的话音一模一样!

音音错愕一瞬,倒也笑起来,真诚的夸赞:“确实很?好,柳姑娘想的周全。”

两人喝了杯热茶,便要起身。

羌芜本欲陪了她去,却被音音借口打发了:“今日我去大姐姐家,是大人允了的,只去话些家常便回了,也用不着你们伺候。”

她面上都是平常的笑,隐在天水碧罗衫下的手却攥紧了帕子,回头瞧了眼这座规整的院落,转身进?了连廊。

她听见自己的绣鞋踩在冰凉的青玉阶上,沙沙作响,一步两步......她一点点要走出那禁闭的门。

最后一脚落下,还未踏出垂花门,忽见前方拐进?个玄色身影,衣角上的流云金线闪着细微寒芒,站在门前,挺拔威仪。

是江陈,竟是江陈!

她不知他缘何归来,心里哐当一声,手心里沁出了汗,面上却仍摆出平和的笑:“大人不是去下聘礼了?如?何回来了。”

“让于劲送过去了,我回来.....”他说着顿住,截断了话头,总不能说他忘不了今日她倚门而望的身影,眼巴巴又跑回来一趟吧。

他轻笑:“无妨,路过便进来了。”

音音便露出为难神情?:“大姐姐派了人来,已候了一会了,我正准备起身。”

她话音落了,仰头看?江陈俊朗的脸,见他面貌沉静,并无回应,却目光幽深,落在了她身后那婆子身上。

音音心里咯噔一声,抬手便扯了扯他的袖口,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语了句:“你晚上早些回来,我.....我给你绣了个荷包,想要拿给你。”

这句话落在江陈心里,泛起丝丝涟漪,让他眉目舒展,开口道了句好。

于劲探头探脑,已是来催了:“爷,别误了进?宫的时辰。”

江陈颔首,摆了摆手,后院也未进,又转身进?了连廊。

音音瞧着他身影消失在二进?门上,袖下紧紧攥着帕子的手才一点点松开,手心里已是出了一层汗。

她再不耽搁,出门便上了马车。

车马辚辚,不多时便进?了广福巷,还未走几步,便见前方挤挤挨挨,似是起了争执,一群人围的水泄不通。

今日随身的护卫乃是原锦衣卫镇抚王鹿,好好的公职,却被调来给大人的外室看家护院,本就有些不耐,此时更添不顺。恶声恶气让前头的小厮去看?看?前方境况。

他话音落了,听马车里娇音音阵阵:“王嬷嬷,前面正好是顺和斋,你且先去买份玫瑰酥酪。”

他看?见今日陈家来的那婆子从车上下来,佝偻着背,侧脸上斑斑点点,脚下也不太利索,缓步钻进了人群。

过了许久也不见回,那前面的人群却已被疏散开来,刚好能容下车马经过。

王鹿握了缰绳,从毡帽下抬眼扫了一圈,听轿子里面大人的沈娇娘发了话:“我们且先走,待会子让王嬷嬷自己带了酥酪归家吧,免得?大姐姐等急了。”

车马起了驾,两刻钟便进了清水巷的陈家,通报了片刻,才见里面出来个管事,站在车前行礼道:“竟是沈姑娘,怎得不提前传个信,我们夫人前脚刚去了医馆,劳烦先进?花厅候一会吧。”

王鹿心里咯噔一声,立时跳下马,长剑一挑,便挑开了那车帘,他瞪圆了眼,愣在了当下。

里面哪里还有那沈娘子的踪迹,只有那王婆子,被束住手脚,靠在车避上昏了过去。

他手脚发凉,在首辅府待久了,自然将大人对这沈娘子的重?视看?在眼里,立时喊道:“快,快去宫里通知大人,沈娘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