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醒来时,已是第二日辰时,带了薄寒的春风顺着支摘窗,送来海棠的清淡香气。
她额前蓬起几缕碎发,眼神懵懂,咦了一声:“我昨日不是在榻上?”
羌芜但笑不语,这卧房内的事,她们下人如何知晓。
红堇端了木雕托盘进来,上面青玉盏里是黑乎乎的汤药,她上前,行礼道:“沈姑娘用药吧。”
阿素正给自家姑娘挑拣钗环,闻言腾的一下站了起来,急道:“昨日并未叫水,缘何还要喝这劳什子汤药?”
“阿素姐姐,你勿需如此。这是我们国公府的规矩,凡是与主子爷同榻而眠的侍妾,都需得服用避子汤,毕竟万一有孕,可是打了未来主母的脸。”
红堇举着托盘,送至音音面前,连个眼神都不给阿素。她自诩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并不将这外室的奴仆放在眼里。
阿素瞧着音音急咳了三次,才将那一大碗避子汤用尽,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待屋子里没了人,低低哽咽道:“姑娘,老夫人瞧着和善,端的一副好手段,这是要姑娘你往后绝嗣啊!”
空腹喝了这一大碗辛辣汤药,音音胃里不舒服的紧,闻言拉了下阿素的衣摆,低低喝了声:“阿素,休要乱说。”
这话传回国公府,怕又要让人生疑。
她瞧了眼廊下,候了一溜小厮婢子,比之前几日,又多了不少生面孔。
音音微蹙眉,悄声问:“阿素,怎得后院里多了这许多仆从?”
阿素瞥了眼窗外,努嘴道:“江大人添置的,说是南边水灾严重,有灾民涌进京中,近日不太平,嘱咐姑娘您便不要出门了。若有要紧事,吩咐下面的人去办就是了。”
音音嘲讽一笑,心下明白,这定是江陈娶妻在即,怕她出门惹出非议来,让正妻心里不自在。她打眼瞧去,只觉这首辅府幽暗的紧,像一座牢笼,让人生无端出憋闷感。
她缓步至窗前,忽而提高了音调道:“今日这药苦涩的紧,胃里实在不舒坦,其他的也入不了口,阿素你且去买些顺和斋的玫瑰酥酪,勉强能用些。”
阿素愣了一瞬,晓得自家姑娘从不是那挑嘴难伺候的,这要求倒是提的怪,她疑惑的目光刚落在她身上,便见小姑娘走过来,轻轻拽了下她的衣摆。
她附耳过来,声音微不可闻:“去顺和斋找季家哥哥,告诉他,明日花朝节,安顺门边见。”
阿素却有些忐忑,如何能那般巧,她去了便能碰上季公子
音音却但笑不语,要她只管去,她的大哥哥向来是个周全的,必会安排人候在顺和斋。
......
国公府上今日倒是喜气,奴才们进进出出,也没了前几日的小心翼翼。
张嬷嬷斟了寿州黄芽,一避给老夫人递茶,一避笑道:“国公爷也真是利索,这才一日,便定了人选,老夫人您倒是白担心了。”
蒋老夫人也笑,她确实没料到孙儿如此果断,还以为他顾着那外室,需得同她拖拉许久。她吃了口茶,颔首道:“巧姑,你别瞧他整日同我不远不近,其实心里是顾着我这把老骨头的,晓得我这身子骨也撑不了多久,这是要早日圆了我抱孙儿的愿啊。”
“老夫人,您这是说的哪里话,这往后的日子长着呢,您哪,等着含饴弄孙吧。”张嬷嬷急忙道。
正说着话,门帘打起,底下小丫头引了江霏与柳韵进来。
柳韵含羞带怯,全没了往日的率直,行礼道:“给姑母问安。”
老夫人忍不住打趣她:“这姑母不顺耳,过几日阿韵怕是要改口叫祖母了。”瞧着她团脸绯红一片,又笑:“你与怀珏倒是有缘,等你们柳家过了庚帖,我便遣他去定亲。”
屋子里笑作一团,柳韵闹了个大红脸,垂头揪着衣角:“姑母您又笑话我。”
顿了顿,忽而睁着圆圆的眼,诚挚的问:“怀珏哥哥说了,要我日后好好待音音姐姐,姑母,您说,音音姐姐是个好相于的吗?”
她这一问,屋子里瞬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才听见老太君冷笑:“音音姐姐?她是哪起子身份,也配江家的未来主母喊她声姐姐?”
说完忽而拍手,让张嬷嬷拿来了一卷画册,对柳韵招手道:“韵儿,你既是主母,便该端起主母的架子,岂能让一个外室欺负到头上?来,拿了这个,择日去趟国公府。”
她将那书册塞给柳韵,悄声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柳韵那张团脸为难一瞬,嗫嚅道:“这.....这合适吗?”
老夫人站直身子,嘴边擒着冷笑,道了句:“自然合适,你但管去。”
用了几口茶,又笑道:“明日便是花朝节了,你同怀珏去看看烟花,也合该培养些感情。”
柳韵羞羞答答的应了,又犹豫道:“那今日能请怀珏哥哥回来吗,我....我们也好同他用顿饭。”
屋子里又是一阵笑,笑少女不知羞,可还是立马遣了人去请江陈。
江陈今日在承恩殿过问吏部选拔之事,至晚间方出。出得永定门,便见了家中来请。他微蹙了下眉头,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正僵持,见羌芜探头探脑,一副想上前又不敢的模样,立时大步走过去,沉声道:“沈音音让你过来的?可是有事?”
羌芜有些为难,低低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沈娘子喝了几杯薄酒,许是醉了,现下闹的紧。说是.....说是思念大人的很,想要立刻见到您。”
沈音音是个腼腆的性子,说话细声细气,从来不外露,能说出这话倒是让人不敢置信。
江陈肩背僵直,愣了片刻,忽而扬了眉,脸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沉稳,脚下却大步流星,直往首辅府而去。
那来传信的国公府家丁被扔在当街,走也不是等也不是,一脸为难。
回到首辅府,天已擦黑,廊下点起了八角琉璃风灯,影影绰绰。
江陈推门进去,便见沈音音正坐在炕桌前,以手支颐。
她身上的素淡软烟罗有些松垮,露出玉般润泽的肩颈,面上泛起潮红,眼角眉梢微扬,处处是平日不见的柔媚风情,偏这柔媚混在清丽的面上,便成了更为致命的诱惑。
江陈从未见过她如此,脚步都不自觉的放慢,他眼眸幽深,见她又擎起玉壶,蓄满了一杯秋露白,便抬手扣住了那玉盏,问:“如何要饮酒?”
音音抬起湿漉漉的眸,在他面上扫了几圈,忽而绽出一个笑来,婉转又清甜:“你回来了?”
这话音落了,忽而整个人凑过来,环住了他劲瘦腰身,在他腰腹上蹭了蹭,闷闷道:“我一个人整日困在府中,好不憋闷。”
那绵软温热的触感从江陈腰际窜到背脊,让他生生僵了片刻,握住她的腕子,低哑唤了声:“沈音音,你.....”
音音没应,扬起脸,得寸进尺:“大人,明日是花朝节,你陪我去看花灯可好?”
她说起话来从来都是温温柔柔,有股子江南水乡的软糯,此刻饮了酒,尾音轻颤,羽毛一样在江陈心里划过。
音音见他眼眸幽深,并不作答,一颗心也微微提了起来。
她明日必须出府,可是换作平日,是断不敢同他撒娇卖乖的,只好饮了些酒,才放开了身段。
她以前但凡饮酒,便要抱着阿娘撒娇,如今不敢放开了饮,只用了一杯,好留一点清明应付他。
她心里清楚,江陈如今已定了亲事,再明目张胆的带个外室出门,便是打那未婚妻的脸面,他向来明智,断不会做这糊涂事。
果然,她听见他说:“我不能同你去。”
音音便皱起一张小脸,委委屈屈:“可是大人,我想看看这盛京的烟火。”
她托着小脑袋想了一瞬,小心翼翼道:“那您放我出去如何?就一会子,我带了阿素登上安顺门,瞧一刻钟烟花便回来了。”
江陈张口便要回绝,可看见小姑娘眼里星光闪烁,满满的期待,拒绝的话便说不出来,唇齿研磨,终是吐出一个“好”字来。
音音心里瞬间落下一块大石,朦胧的眸子染上笑意,远山远水般,只倒映出江陈一个。
江陈又是一愣,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见小姑娘乖巧又柔顺,菟丝花一般,紧紧攀附在他身侧,不禁勾了唇浅笑。
菟丝花便菟丝花吧,她既离不得他,那他便让她依赖一辈子。
音音见他并无不悦神色,许久也未驳回,便知这事妥了,她心里一松快,扬手便饮尽了手边那杯秋露白。
只用完了才猛然顿住,完了,她这一杯下去,指定要真醉了。
也不过片刻,她身子益发无力,只觉四周都在晃,下意识便抓住了江陈的手臂。
温软的触感在手臂上划过,江陈脊背又是一僵,再不愿忍,猛然将人提起来,握住了那纤细的腰。
音音瞧见男子清俊的脸越靠越近,眸子里像是燃着幽幽的火,狼一样,下一刻便要将她吞吃入腹。
她忽而觉得这眸光熟悉的紧,似乎很久前便见过,在哪里来着?
对,在四月的沉水巷。她从轿子上下来,要去找搬出去的林嬷嬷,路边男子多驻足,但也只敢偷偷的瞥一眼,便红着脸转了身。唯独巷口一个少年乞丐,一双凤眼不羁又野性,那样直直看过来,带着侵略的目光,让她犯了怵。
后来她又见过几次,次次如此不敬,让她着了恼,更可恨的是那一夜......
她忽而又羞又恼,伸手便是一巴掌,落在江陈面上,啪的一声,在这暗夜里格外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