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然终于肯开门的这一整日,皇后太后崇明帝张贵妃接连登门,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了,络绎不绝。不过据说周玉然都没给什么好脸色,说不上两句话便称累委婉送客。谢昭玉日暮时分才慢悠悠的去看她,彼时她屋内已经没什么人了。
兴许是因为对谢昭玉有好感,再加上谢昭玉为了救她也受了伤,周玉然对谢昭玉的态度到没那么恶劣,至少还叫人上了一杯茶。
“伤得怎么样了?”谢昭玉没有说那些弯弯绕绕,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周玉然勉强笑笑,“好得多了,托殿下的福,我本来就没受什么伤,不过是心里过不去罢了。”尽管低着头,也看得出她神色黯然,“这两日的事情殿下应该听说了吧,也许殿下不该救我的……”
“嗯,说得对,这两日我也有些后悔。”谢昭玉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这下反而轮到周玉然楞住了,她没想到谢昭玉会说这样的话,忍不住仔细看了看这位长公主,听说她是个洒脱不羁的女子,之前还不觉得,今日算是见识了。她不知该怎么回答,嚅嗫半晌也没出声。
谢昭玉还嫌不够似的,火上浇油般继续感慨,“谁叫我多管闲事的呢?如今救都救了,也没别的办法了。”她忽而眼睛一亮,认真说道:“不然我给你找点毒药喝了吧,保管见血封喉的那种。”
周玉然不知她是说笑还是说真的,此刻被这话逗的不再绷着脸,“第一次没死成,现在我已经不能死了,会连累许多人的。”
“死都死了,还管他们干嘛,下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一面。”谢昭玉百无聊赖地站起身在屋子里四处转了转,伸出手指玩了玩窗边的花瓣。“像你这种想得多的人,就算死了阎王爷也不肯收的,怕你不肯过奈何桥。”
谢昭玉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和她聊了一会儿,周玉然竟然觉得自己心中不知为何生出一种坦然来。她垂眸笑了笑,“我到底还是比不上殿下活得洒脱又通透。”
“多活几年自然就通透了。”谢昭玉随口道,仿佛全然忘记了刚才劝人去死的人也是她。只见她趴在椅子靠背上接着问,“以后打算怎么办?”
这话问的自然是和亲的事,如今出了这件事,和亲的是请已经众人皆知,大家躲还来不及,就更不会有人替周玉然出这个头了。周玉然迟疑很久自嘲般地轻轻道,“还能怎么办呢,我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抬起头,分明是笑着的,可眼中满是悲伤与凄凉。
“今日一整天我这儿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来的是不同的人,说的是差不多的话。有公主的劝我答应,是害怕轮到他们女儿的头上;有皇子的劝我答应,是害怕他们的儿子被送去做质子;无子无女的劝我答应,是害怕她们自己没了荣华。他们口中把我说的像神仙佛祖一般慈善,可我若是不去,隔日便又会说我冷漠铁石心肠……”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里面含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和哭腔,“殿下,你说我还有的选么?”
谢昭玉默默听她说完,站直身体,没了方才的吊儿郎当。
“他们不能替你去和亲,自然也不能替你做选择,更不能替你活着。皇宫之中有留言就到宫外去,长安之内有流言就到长安之外去,天下这么大,容得下山川河流飞鸟人烟,难道容不下小小的一个你?实在不行就到深山荒林之中独自生活,在我看来也好过背着虚名把自己困在一方天地挣脱不得来的要好。”
周玉然十分错愕地看着谢昭玉,眼角还有尚未干涸的泪花。她从没想过这些,如今听见谢昭玉说才恍然大悟,原来世界不只是皇宫这么大,不只是长安这么大,原来她只是不能再渺小的一个人,不能拯救谁,也不能迫害谁,就只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独自活着,也可以离开这里,也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这个认知对于周玉然来说是莫大的冲击,让她愣了好久都没有缓过神。谢昭玉看她惊愕的模样舒了一口气,留下一句“你自己相通才好。”便背着手慢慢踱步出了门。还没走出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周玉然的叫声,“殿下!”她疾步跑出来,气息微喘,“我以后能去找殿下么?”
谢昭玉挑一挑眉,“我公主府的门上可没贴六公主不得入内的字条。”
闻言,周玉然笑开,像是卸下了沉重的包袱,笑得很轻松,没了强装出来的老成,是符合她年纪的娇俏的笑容。谢昭玉看着她的样子,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在她的记忆深处也有这么一个小姑娘,也轻松的笑着,明媚又好看……
“殿下?”周玉然的声音拉回她的记忆,谢昭玉回过神抱歉地笑一笑,“六公主想好了?”
“想好了。”周玉然坚定地说,“我不去和亲,就算他们把我绑上车,我也会在半路上找机会逃跑,实在不行我就咬舌自尽,总之不会让自己受屈辱,我要为自己博一个前程,谁也不考虑,就为我自己。”
谢昭玉很欣慰地点点头,潇洒的挥挥手,“走了,六公主不必送了。”说罢,转过身慢悠悠的往外走,步履轻盈,看得出心情很愉快。
她就像是一阵清风,来的时候悄悄地,走的时候也无声无息,吹散了许多压抑之情,又像什么都没做一般拂袖而去,深藏功与名。周玉然在原地站了许久,突然深呼吸一口气,胸口那股沉重的浊气被吐露出来,回身轻松地说,“我饿了,去拿一点点心来。”旋即身影隐没在房间的灯烛光亮之中。
谢昭玉往回走经过御花园时停住了脚步。月色皎洁,给御花园中的一花一树都镀上一层银边,好看归好看,可总是让人感觉到冷清的氛围。她低下头一边踩着自己的影子一边向前,像个小孩子一样玩得不亦乐乎,过了一会儿骤然停下脚步,抬起头时脸上带着些茫然,很快又恢复镇定自若的样子。她收起欢快地脚步,转身把小娥召到身边。
“你在宫中这几年认得些什么人么?”
小娥歪头想了一下,“浣衣局的姐姐们我都认得,处的很好,各宫去取衣服的也大多熟悉。”
谢昭玉点点头,“这就够了,明日你去找他们说说话。”
她凑近小娥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声音极低,夹在风声之中听不清楚。
这日回去之后,谢昭玉便开始闭门不见客,对外只说是伤还没养好。又过了几日,宫里突然有奇怪的传闻出来。
“听说了么?长公主殿下是因为担心六公主被送去和亲心中烦闷,伤才一直养不好的。”
“啊?他们两人什么时候熟悉起来的?”
“你不知道?就那日宫宴,听说六公主帮了长公主一个忙,长公主从那之后就挺喜欢六公主的,不然能舍命救她么。”
走在路上窃窃私语的宫女如是说道,“是这样啊,诶,那下毒的人找到了吗,真的是十公主么?”
另一个宫女四处看了一眼,抬手放在嘴边低声道,“我听说啊好像是九皇子下的,据说他之前曾与长公主在宫外见过,说不定啊就是那时结下的梁子。方才我还瞧见张贵妃娘娘往公主殿的方向去了。”
二人越走越远,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了。小娥听见最后一句心道不好,急忙往公主殿跑,可还是迟了一步,进门的时候便看见张贵妃的仪仗已经停在门口,上面空无一人。
殿内,谢昭玉一只手撑着脑袋坐在一旁,皱眉闭着眼睛十分不耐的样子,左侧坐着刚刚赶到的崇明帝,右侧蒋沉垂首而立,张贵妃自己则站在正中,叉着腰盛气凌人。
“陛下,今日请您来就是为了讨个公道。意然也给长公主敬了酒,太子也见过长公主,怎么偏偏说是玄儿下了毒?臣妾实在想不通,不得不怀疑此举究竟是要查明这个案子,还是有人借此事想要给臣妾一个下马威。”
崇明帝端坐着看了一眼蒋沉,后者心领神会地开口,“回禀陛下,此案尚未查清,并未断定是九皇子下的毒,只是照例有嫌疑的人都要询问一番。如今十公主咬定自己只是下了泻药在杯中,太医也的确在杯子的残酒中查出了泻药。九皇子与太子互相怀疑对方,都说自己没有下毒,案子进展到此处便僵住了。”
贵妃不满的冷哼一声,“只查了这几个人?那日宴会之上的人难道不是都有嫌疑?蒋大人怎么只捡着宫里的人查?”
蒋沉不卑不亢继续道:“回禀贵妃娘娘,太医说长公主所中的毒会在服下一个时辰左右发效,依据这个时间推算,有嫌疑的只有这三位。下官不敢怠慢也盘查过其余人,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张贵妃再找不出什么纰漏,却又不甘心,转头看向崇明帝,“陛下……”
“好了!”崇明帝低低呵斥一声,张贵妃听出他生了气,偃旗息鼓不敢再闹。崇明帝的脸色很不好看,查来查去下毒之人居然自己的几个子女之中,最后无论是谁伏罪,都无疑是给皇家抹了黑,他一时也难以决断,于是看向谢昭玉,“长公主觉得呢?”
谢昭玉被张贵妃吵得头痛的不行,脸色苍白,开口也是有气无力,有些烦躁,“我还能怎么觉得,事到如今无非有两条路,一,查出真凶,陛下的后宫又要不安生一段日子了;二,不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事情能压下去,传言却压不下去。”她叹息一声,颇有些赌气的口吻,“要不干脆说是我自己给自己下的毒算了,左右我疯疯癫癫的名声也是人尽皆知,我不在乎这些虚名,赶紧把这件事结束了不要再来烦我才好。”
说完,她咳嗽两下,小娥拿来一件袍子披在她身上,“殿下身子还没好,坐在这风口会了许多话,晚上的药又要加些剂量了。”
崇明帝听了这话后起身,“这件事朕会给长公主一个交待的。”说完,给了张贵妃一个眼神,张贵妃不敢再多说什么,只好跟他一齐出门离开了。蒋沉见状也拱手要告退,却听见谢昭玉突然叫住了他,“寺卿,九皇子真的不认?”
蒋沉身形一顿,恭敬地答:“是。”
屋内安静了片刻,而后谢昭玉长叹一声,似乎有些怅然和失望,“罢了,就当我认清了他这个人,你退下吧。”
“是。”
出了大殿眼看着在自己眼前关上的公主殿的大门,蒋沉抿紧了双唇,一边缓步往宫外走一边揣摩着谢昭玉最后的话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