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雁君瞥来一个眼神,带着些兴趣,谢昭玉见他并不反感,开口继续道:“传说破旧的寺庙晚上是不能留人的,尤其是像这样原本香火旺盛的,这里塑的像经历了长久的香火浸润,都成了真身的一缕魂,空有相貌,却并无真身的德行。我听人说,之前就有一处的寺庙里面石像不满受到香火冷落,成了精,专门引诱过路的行人到庙里留宿,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吸食他们的精气,然后……”
她故意停顿一下,声音越来越低,“然后把人们的尸体藏在自己的像身之中,久而久之,便化作一尊充满怨气的石像。世子你说,咱们身后这个石像之中,究竟是石材,还是尸体?”
她把故事讲的惟妙惟肖,偏生话音刚落,门外刮起一阵风,呜呼作响,叫人生出一层冷汗来。裴雁君面上不显波澜,抬头对上她企图看自己笑话的眼神,冷飕飕的道:“殿下难道就没想过,也许此刻那石像的魂魄已经出来,化作了人形坐在你面前呢。”
谢昭玉一愣,忽然觉得身后有风吹过,她敏捷地扭头往后看了两眼,似乎有些害怕了,神色染上一些惊惧,瑟缩着挤出一个僵笑小声道:“世子说笑了……”谢昭玉喜欢听这些鬼神之说,听得多了也跟着轻信三分,如今话是这样说,可她眼中还是多了一些恐惧。
明明自己害怕,却还要来吓唬别人。裴雁君把她的样子收在眼底,因为方才打斗而生出的那点紧张消去了一点儿。
谢昭玉瞧见他唇边偷笑的痕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可偏偏这鬼故事是自己先说起的,又无法对他生气。她自己吃了瘪,赌气闷闷道:
“世子不信鬼神之说?”
“战场之上踏着血走过来的人,怎么信。”
谢昭玉恍然:“还没问,世子为什么回长安来?照理,将军战死,世子理应留在边关镇守接帅才是。世子如今对外称病,可我见方才的样子,并不像得病之人。”
裴雁君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半晌才找回声音,“是为了查清楚一些事情,才回来的。”
他有意将话说的含糊,谢昭玉看出他不欲多言,便不再问,怕他觉得不自在,也不再看他,一双眼睛盯在火上,余光瞥见他拿着小木棍翻动底下木材的动作,愣了愣。
“世子不习惯用剑吗?”方才看他的动作就发现了,他用剑的技法十分生疏,好几下都刺空了,也没有什么招式可言,只是纯粹的抵挡和攻击。就连活动木柴的动作也怪异得很,像是在刺那团火一样。
裴雁君盘腿坐好,身子后仰靠在墙上,“战场上,我更熟悉□□。”
谢昭玉有些意外,转念却又很快接受了这件事。□□被誉为四大名气之首,有百兵之王的称号。只不过因为招式比较难学,长久以来学成的人不多,渐渐的就落在了剑的后头。她在脑海之中想象了裴雁君拿枪的样子,他身姿挺拔高大,拿着红缨□□一点也没有不合适,反而让人觉得就该这样,他天生就是应该手持□□,上阵杀敌的将帅。
裴雁君见谢昭玉径自点点头,不知在想什么,小脸上有着与面貌不相符的坚毅。提起□□,便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边关的日子,他不愿意回忆,索性便闭上眼睛,做出要休息的样子。
她抿紧双唇,盯着他看了许久都没再出声。半晌后,她抱紧双腿,把脑袋放在膝头闭眼浅眠。屋内一片安静,除了谢昭玉偶尔因为伤痛发出的小声惊呼,只剩下火堆之中偶尔迸出的几颗火星发出的呲呲声。
不知为什么,这分明不是个应该安心沉睡的场合和时机,谢昭玉的意识却很快不受控制地昏沉过去。
“方才……为什么宁愿伤害自己也要用狠招杀了他?难道你们江湖人都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吗?”过了许久,裴雁君才蹙眉问出了心中的困惑,半晌却没得到应答,他缓缓睁开眼眸,对面的小人已经睡着了,身上裹着他的袍子,宽大的很,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伏在膝上,似乎睡得很不踏实睡,梦之中仍然蹙紧眉头。
裴雁君屈起一条腿,把胳膊放在膝盖上支着,明亮地眸子落在她身手上的伤口处,似乎能替她感觉到痛一般,手跟着不自觉地握了握。片刻后,他又闭上了眼,心神有些不宁。
他还从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长公主。
——*——
谢昭玉惊醒之时,天已经亮了。
她身上感觉寒津津地,忍不住把袍子裹紧了些。对面已没了人影,火堆还冒着烟气,看样子是才熄灭不久。她想支撑身子站起来,突然发现自己手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包扎了起来,瞧着那熟悉的包法,谢昭玉淡淡笑了笑。
门口处传来了脚步声,她抬头望去,看见裴雁君拿着两个馒头进来。
“附近有一家农户,我买了两个馒头来。”说着,他把馒头递给她。
谢昭玉歪头看他,不仅神色憔悴,眼下还有着淡淡的乌青颜色,“世子昨夜一夜没睡?”
“嗯,睡不着。”
生出了逗他的心思,谢昭玉挑眉:“难道是因为孤男寡女……”
“边关呆久了,习惯了。”
谢昭玉话没说完就被他截断,瘪瘪嘴。她站起身,没急着吃馒头,转身又去了佛像后面解开袍子,身上的伤口有些发炎的迹象,如今没有药,只能先粗粗包扎一下,等回了城再治。她咬唇把腰间的纱布拆下来,又撕了一块裙子包好,才出去吃馒头。
裴雁君看着脚步缓慢走出来的人,脸色比之前又白了几分,像是一张易碎的纸。他垂眼漫不经心道:“城门应该开了,一会儿回去,你我错开。”
谢昭玉以为他不愿意一同去清云山,咬一口馒头道:“你先回去吧,我还要去清云山看看。就不与世子同行了。”
话音未落,只见裴雁君抬眼看来,“你这副样子,确定要去?”
“这件事我得查清楚,否则日后随便什么人都顶着清云山的名义来杀我,我可防不过来,再说,江湖与宫廷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总要知道是不是有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算计我这条小命。”她眯了眯眼睛,虚弱到苍白的脸上添了几分沉思。
裴雁君久久没发声,吃完最后一口馒头,才起身扔下一句,“随你。”,随后出了门。谢昭玉没什么胃口,想着一会儿要赶路逼着自己把馒头慢慢吃完,等她出门时,已经不见裴雁君的人影了。
走的这样快,好歹也是过了命的交情,连一声招呼都不打。谢昭玉腹诽一句后,简单收拾了屋里的痕迹,出了庙往清云山的方向走去。她受了伤不能用轻功,又害怕扯到伤口走的极慢,停停走走用了一个半时辰才走到清云山。
山下的台阶上还留着已经干涸的血迹,谢昭玉站在底下往上看,上百节的石阶竟被血染得殷红,一路走上去,两侧的杂草之中有很多尸体。清云剑派的山门大开着,一眼望去里面也满是尸首,大概是因为许多时日无人收尸,堆在一处已经有些腐烂,发出隐隐的臭味。谢昭玉捂住鼻子,找到掌门的尸体,仔细探视了伤口。
掌门身上中了多处暗器,最致命的伤口是胸口一处飞镖,扎得很深,而且带毒,伤口周围一片青紫色。谢昭玉拔出飞镖,上面果然刻着冥王谷的花纹。这兵器只有冥王谷的铁匠才会制作,外面绝对是见不到的,看的确是冥王谷屠了清云剑派满门不假,至于原因,谢昭玉一时猜不到。不过谷主做事从来很少对她交待,她只是来看看不是不有人栽赃,如今确认了不是,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
她想了想,割下一角衣袍扔在地上,又沾着地上的血迹在大门旁的树上划了两笔,这才下了山。
下山踏下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谢昭玉听见身后的树叶发出了轻微的簌簌声,微微侧头,只见一只羽箭飞来,她瞳孔微震,来不及多想,立刻弓下身子,寻到一颗粗树藏身。不一会儿只见山上下来了一个背着弓箭的人,她屏住呼吸没敢出声,那人背对着她,四下张望了一番,追去一个方向。谢昭玉见人走远了,才松口气,她靠在树上,腰间一阵疼痛,低头一看,伤口果然又裂开了。
此地不宜久留,说不准还有清云山的余党在暗中等着取她性命。谢昭玉走出树丛,往那刺客追去的反方向逃走。一路上,腰间的伤口不断流出血来,她扶着树一路小跑,可是浑身没有力气,竟然比来时走的还慢一些。
身后已经传来了脚步声,看样子那人已经发现追错了方向。谢昭玉急促地喘息着,顾不得疼痛,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死在这儿,她还有事没做完……忽然一个踉跄,脚下踩到一块滑石,身子一歪倒在地上。谢昭玉心下一凉,本能地手脚并用向前爬去。
耳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情急之下,她瞥见了旁边的矮树丛。只要能藏一会儿别被发现就好,她这样想着,闭眼咬牙向前用力,全然顾不得身上的伤,往矮树丛中滚去。
忽然,腰被一双手臂抱住,那手臂向上一用力,把她提到马上。谢昭玉挣扎一番却没用,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看清裴雁君的面容,还来不及高兴,下一瞬便昏了过去。
裴雁君看着怀中不醒人事的少女,眸色暗了暗,用力一甩缰绳,马儿嘶吼一声,随即扬蹄而去,在山林间留下一串急促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