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郊外有一座梅园。
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下得很大,厚厚一层积叠着,某一个树枝的末梢,一朵梅花被雪压低了头。有飞鸟振翅离开,枝头轻轻荡了荡,雪块上出现了一丝裂痕,一小块积雪沿着花瓣向下的弧度缓缓下滑,最终离开了枝头,带走一缕梅香。
通向城门的小路上堆满了积雪,交错着几条猫爪印,再无其他足迹。此时,不远处一辆马车慢慢走近,车后留下两道车辙,印在雪地里,整齐而干净。
那马车的红色轿帘抖动着,露出一丝缝隙,有风丝从缝隙中钻进车内,引出了车内人几声咳嗽。
短促的几声后,天地又恢复一片寂静。
隐匿之处有人点了点头,霎时间,寂静便被打破了。
“刷——!”
无数道拔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天地一片白,不知从何处冒出许多黑衣人,很快冲到马车旁边围成一个圈,将马车困在中间。马车已经停下了,车夫不知所踪,车上的人也未露面。只剩下车帘依旧在飘动。
寂静中是浓烈的肃杀之气。
为首的黑衣人上前一步,用刀尖在马车侧面点了两下,以示威胁。
“天寒地冻,诸位在此等候多时了。”
马车内传出一道俏丽女声,听上去年纪不大,带着些少女的稚嫩嗓音。
黑衣人互相对视一眼,均是一惊。信中分明让他们在此刺杀将军世子,为何如今轿内传出来的是女声。为首的那人略一沉吟,很快做出了抉择。轿内人尚未现身,身份不明,宁可错杀,不可轻易放过。于是他又点了两下马车侧壁,低声吼道:“出来!”
马车中沉默片刻,那少女冷哼一声,似是有些可惜与不屑。为首的人谨慎地退了两步,不一会儿,只听见马车内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继而轿帘被一只娇小的玉手撩开,露出了里面人的面目。
少女身穿一袭红裙,个子要比一般女子高一些,梳着简单的发髻,上面只有一根粗粗的白玉雕花簪,雕的是海棠花。她长得十分好看,面颊圆润,眉毛纤细,唇上点着淡淡的胭脂,最精巧的要数那一双桃花眼,半睁着将漆黑的瞳眸遮住一小半,挡住了眼中的光。偏偏她左眼眼下生了一颗殷红色的痣,衬得眉目流转之间格外多情,摄人心魄。
她跳下马车,背着手看着一圈黑衣人,也不慌张,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骤然见到她的脸,为首的黑衣人呼吸一滞,很快回过神。他示意另一个人上前检查了马车,车中并无其他人。
他有些犹豫。信上的时间地点分明说的是午时城外桃花林,可眼前的少女并不是他们的目标。但看她波澜不惊的样子,直觉告诉他眼前的少女并非善类,既然已经暴露了踪迹,只好杀了眼前的人,以免后患无穷。于是他狠了狠心,比了个奇怪的手势。
其余的黑衣人看见,举着刀朝着少女逼近,包围的圆圈越缩越小,眼看刀尖便要碰到她,少女脚尖一点,忽地腾空而起,一脚踢在其中一个黑衣人的胸口。她看上去娇弱,力气却很大,一脚便将人踢出几米远,为首的黑衣人迅速反应,举刀向前,砍在她的手臂上,确没见血。
他只感觉到刀下受阻,似乎砍到了极其坚硬之物,突然,少女的袖中又机关扣动的声音传来,他惊觉不妙,正欲后退,可为时已晚。只见少女轻蔑一笑,将袖口对准了他的额头,袖中漆黑一片,骤然窜出一道银光,他只觉得额头微痛,继而便后仰倒地,死不瞑目。
在他的额头正中,有一个扎进去的箭头,只剩下一寸长的箭尾留在外面。
余人见了大惊,认出这袖箭乃是冥王谷特制武器。
冥王谷乃当今江湖之中第一大门派,武功阴狠,手法残忍,一旦出手,必定见血而归。江湖中其余各家联合亦不是冥王谷的对手,故而只能俯首归附。眼前的少女使出这武器,难道是冥王谷的人?捉摸不透她究竟是何身份,其余人也不敢再上前。
就在这时,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一伙黑衣人,直奔马车而来,目标却不是那少女,反而将其余的黑衣人围作一团,有人身先士卒地冲入人群,紧接着两伙人扭打作一团,根本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
少女坐回马车边上,从怀中摸出一包蜜饯果子,一边吃一边看着面前的打斗,时不时还指点两句:
“扫他的腿!”
“打他后脑,那儿是死穴。”
……
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少女吃完了蜜饯,拍拍手百无聊赖地仰头看了看天。今日没有云层,太阳挂在天空中央,阳光直直的洒下来,有些烫人。少女抬袖挡住眼睛,埋怨了一句:“打了这么久都没打完,时辰都快到了。”她叹息一声,“看来还是得我来。”
话音未落,只见她眼神一凌,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身形飞快地滑步进入人群,右手拿刀,左手背在身后,看似动作不大,实则刀刀致命。
待到她从人群中脱身而出之时,最后一个黑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脖子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脑袋向前一顿,就这么跪着咽了气。
少女捡起一把雪擦了擦刀刃上的血,收回鞘中,似是有些抱歉地回身,对着满地的尸体道:“我也没办法,既然分不清谁是谁,那就只好全杀了。”
不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哒哒声,少女轻笑一声:“终于来了。”
她用刀尖在脸颊和胳膊上划了两下,看着血液渗出衣服布料,少女敛起严重的杀气,转而皱了皱鼻子,立刻眼眶微红,有两行泪水落下。
地上横着几十个人的尸体,温热的血液在地上汇聚成一股,伴着融化的雪水不断地蜿蜒,马车行到近处,那马嗅到血腥气,不肯再向前。驾车人拉紧了缰绳,探头瞧了一眼不远处的情景,压低声音对身后的轿中人道:“世子,看来您猜得不错,长安城内果然有人要杀您,但是刺客不知道被谁解决掉了。”
轿内人轻轻哦了一声,语调上扬,旋即拉开轿帘下了车,他在那早已绵延到马下穿车而去的血迹前驻足半晌,脚尖轻点,几步便到了圆圈中央的马车旁,月白色的裙摆没有沾染到一点血迹。
刺客的尸体围绕着这辆马车形成一个圈,看样子,是把这辆车里的人错当成自己了。
裴雁君扫了一眼,很快找到一点异样,他走到那个为首的黑衣人尸体前,俯下身子看见他额头上的箭头,伸手微微用力拔了出来,箭头离开皮肉的时候带出了几滴血,溅到了他的靴子。只听他遗憾的“啧”一声,将箭头插进雪中擦了七八成干净。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呜咽,他站起身背着手,寻找着声音的来源,右手握紧了腰间的短剑,向马车不断靠近,掀起轿帘,还没来得及看清其中人的面孔,便又听见一声短促的尖叫:
“啊——别杀我……“
他被这尖锐的声音刺激到,皱眉侧了侧头,片刻后才又望向轿子里,角落之中躲着一个女子,年纪不大,像是受了惊,不住地瑟缩着,手中拿着一根簪子,惊慌又防备地看着他,二人对视片刻,她突然脱了力,把簪子放下,小声地试探着问:“你……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
他们,指的自然是地上那群刺客。裴雁君迟疑片刻,从鼻腔之中发出一道闷声:“嗯。”
闻言,那少女像是见到了救星一般,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道:“你救救我,我不想死,只要带我进城就行了,救救我。”
他低头看着她胳膊上的伤口,很深的一道口子,皮开肉绽,还在往外流血,看样子,应该是遭遇刺客没多久。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昭玉,我叫昭玉。”
他上下打量一眼,抽出袖子,扔下轻飘飘的一句“跟着我。”便转身离开了。少女踉跄地下了车,小心地提起裙子踮着脚尖不让自己踩到地上的血,走得很慢。
他回到车前,侧脸看见她动作笨拙地慢慢走过来,不耐烦道:“快点!”
少女闻声,加快了步子,几次险些摔倒,好不容易才走过来,爬上了车。
“性命都快不保了,还怕裙子脏?”他坐定后,瞧着所在门口的人,冷冷开口。
她垂下眼睫,在眼下遮出一片阴翳,叫人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绪,温吞开口:“我是觉得你怕脏,害怕你把我丢下……”
“……”
没想到她是这个心思,他喉中一顿,不再作声,闭目养神。
少女见他闭上了眼,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灼热的目光叫他无法忽视,微微皱眉,开口威胁:“再看,就下去。”
少女被吓得缩了缩,移开了眼神,紧盯着地面,小声咕哝:“我觉得,你长的很像我以前认识的一个人。”
他没理,她也不再说话。马车停下了一段时间,外面传来守卫的声音,不久,便又开始行动,他在心中默念了十个数后开口道:“到了,你可以走了。”
她掀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果然已经进了城,于是笨手笨脚的爬下了车。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敢问公子姓名,日后报恩……”
“不必了。”
她被拒绝,扁扁嘴。眼看着马车从自己面前扬长而去,渐渐收起了脸上的楚楚可怜,转而有些玩味地笑了。她的视线一直盯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直到马车拐进了某个巷子消失,才略有遗憾的转过身,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站住,令牌。”守门的护卫拦住她,上下打量一眼眼前这个满身狼藉的女子,有些不屑地喝到。
少女抬头眯起眼睛睨视他一眼,眼神中的寒意叫那护卫打了个战栗,身后有同僚跑上来重重拍了他的脑袋,弓腰陪笑着把少女请进了门,一直送人走远,才回来教训他:
“你瞎了?连她都敢拦!那可是大戚最惹不得的长公主——谢昭玉!据说她手上有整个江湖的势力,只要她想,皇位立刻换人坐也不无可能。”
那护卫愣了很久,后知后觉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想起谢昭玉那个眼神,感觉到一阵冷飕飕的风吹过,有一种捡回一条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