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称病

原本拿药只是桩再小不过的事,可江怀允既说了另有用意,管家便不放心假于人手。翌日清早,管家踏着晨曦,亲自去太医院,找到刘太医,说明来意,请他为王爷开药。

说这话时,管家面上遍布忧愁,表情拿捏得很是到位。饶是如此,他仍是分出三分心神,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刘太医。

刘太医闻言愣怔片刻,很快回过神,边询问着江怀允的病症开药方,边关切地表示,可否需要他前去诊脉。

管家摇头婉拒,推脱道:“王爷偶感风寒,只需开些药祛祛寒症即可,实在不必兴师动众。”

刘太医点点头,不再多言,只专心地抓好熬煮的药材交给管家。

管家道了谢,风风火火回了王府,将情况细细道来,又悬着心,一脸忧愁道:“王爷,老奴见刘太医并无异状,他若是没有领会到王爷的深意,这可怎么办?”

江怀允批阅着手中的奏折,头也不抬:“不必他领会,该懂的人自然会知道。”

管家很是不解,瞥见江怀允手边堆得小山一样高的奏折,顿时收了声,没有开口再问。

王爷要出京,这些紧急的奏折均需要在出京前处理完毕,很是耗费心神,管家不敢多扰,轻手轻脚地出了门,吩咐膳房做养神的参汤去了。

摄政王称“病”告朝、足不出户的第三日,朝臣之间开始在私下里小范围的扩散着恐慌。耐不住性子的朝臣,便断断续续地上门,提出想要探望摄政王。

管家滔滔不绝地和江怀允说着今日又谢绝了哪位朝臣来府探望,末了,忧愁不解地望着江怀允,欲言又止地问:“王爷不是说要出京吗?”

管家实在不解。上元节的刺客,前两日便被段统领派人押送出京。他原以为,王爷纵是再拖延,也该在第二日就乔装跟上。可如今三日过去,王爷每日在书房中处理奏折,看不出半分着急,反倒是他急得坐立不安。

再不离京,那些刺客走远了,摄政王又要如何跟踪?

江怀允读懂管家的言外之意,并未多言,只重新抽了本新的奏折,言简意赅地回:“不急。”

“可是——”

管家皱着眉,张了张口,刚说两个字,便被两声“笃笃——”的敲门声打断。

管家咽下未说完的话,转身去开书房的门,正见门房恭恭敬敬站在门外。

这两日上府探望的朝臣屡拒不止,管家一见门房,就知来意,“王爷不见”四个字刚要出口,就听门房忐忑道:“陛下来访。”

管家一愣,下意识回头看向江怀允。

普通朝臣能开口婉拒,可陛下到访,他委实拿不准主意。

江怀允却像是早有预料,合上手中奏折,起身朝外走。越过管家时,淡声道:“请陛下进来。”

管家后知后觉地应:“……是。”

小皇帝被管家牵着,很是忧心忡忡地往府内走。他觉得这些时日委实曲折得很,无衣哥哥病愈没多久,裴大人便病了,裴大人的病情还未痊愈,素来身体康健的小王叔也被病魔击倒。

接踵而至的生病让小皇帝很是坐立不安。

小皇帝越想越心慌,刚一踏进寝居,倒腾着小短腿火速冲进来,怕惊到江怀允,到床榻前急急刹住脚步,靠着床沿,担忧地看着江怀允:“小王叔,你怎么忽然也病了?太医怎么说?开药了吗?”

小皇帝担忧的询问一连串地砸下来。

江怀允脸色苍白得紧,由管家搀着坐起来,半靠在床柱上,声音有些低哑道:“没有大碍,歇几日便好。”

小皇帝觑着他有些苍白的面色,抿了下唇,小心翼翼地求证:“真的?”

江怀允慢慢点了下头:“嗯。”

小皇帝眉心依旧紧蹙,抠着床沿,目光定在江怀允血色尽失的面上,欲言又止。

江怀允素来寡言,若非要事,绝无可能多说一个字。

管家在一旁观望片刻,上前一步,轻声宽慰道:“陛下莫要紧张,王爷只是染了风寒,大夫诊断过,只需修养几日,并无大碍。”

“可是——”小皇帝担忧难散。

管家笑着哄他:“王爷素来康健,只是病来如山倒,难免虚弱些。更何况,王爷平素里不常生病,加之公务缠身,忙起来难免疏于照料身体,如今卧病,正好趁这个时机好好将养身子,陛下不必担忧。”

前面的话或许是灵机一动的场面话,其后的话倒是真心实意,语气中很是诚恳。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回头看着江怀允,脆生生道:“那小王叔好好养病,公务不着急的,可以让其他大人分担。”

顿了下,又有些为难地皱了皱鼻子,挣扎着小声道,“也不用担心我,太傅留的课业——”

小皇帝叹了声气,苦大仇深地道:“我会好好完成的。”

管家唇角抽搐,没忍住偏头笑起来。

江怀允眸光微暖,颔首道:“好。”抬头看了看,没见云青,又问,“陛下今日怎么来的?”

“羽卫带我来的。”小皇帝脆生生道,顿了下,想起什么,苦恼地托着腮,闷声闷气地开口道,“小王叔,我再也不要让云青跟着我了。”

江怀允心中有了些许猜测,却还是沉静地听着他诉苦水。

小皇帝满脸委屈:“小王叔病了,所有人都知道,云青也知道,可是他不告诉我。”

江怀允不大会安慰人,缓了片刻,问:“那陛下是如何知道本王病的?”

小皇帝勾着手指头,慢吞吞道:“我今日下朝回来,听到路上有太监在谈论。”

小皇帝说着,愈发委屈,双眼湿漉漉地看着江怀允。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地带了几分控诉,小皇帝带着鼻音重道:“小王叔明明病了,云青却偏偏告诉我说是小王叔累了,这才不曾来宫里。”

“陛下不必生云青的气。”

小皇帝眨了眨眼。

江怀允不自在地抿了下唇,淡声承认:“是本王让云青瞒着陛下的。”

小皇帝微愣,张了张口,委屈控诉:“……为什么呀?”

江怀允蜷了下手指,罕见失言。

他在上元节一案落定的时候忽然称病,朝中范阳的眼线必然会生疑探查。他对所有人称病,独独瞒着皇帝,就是要给那些人营造一个假象:

他生病另有隐情。

普通朝臣迫于他摄政王的威慑,会被拦阻在外,可九五至尊的皇帝不会。

他瞒着入摄政王府如入无人之境的皇帝,被那些人知道,自然会猜测他在隐瞒些什么。为了探查清楚,有心之人定会想办法鼓动皇帝前来。

他这三日,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时机。只要皇帝前来,知道他确实生病,其他人纵然心里再有猜疑,也只能止步于此。

他至少能得半月清闲。

半个月,足够他快马加鞭前去探查自己想要查清的事情了。

这一番筹谋,将小皇帝牵扯在内,算是十成十地利用。

他原本打好了许多腹稿应付,可对上小皇帝真诚又担忧的眼神,却哑然失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管家侍立在侧,心思电转,猜出江怀允的用意,当即笑着上前打圆场:“陛下勿怪,王爷隐瞒,是怕陛下担忧,以致误了正事。”

小皇帝认真纠正道:“可是小王叔病了,探望小王叔就是正事。”

饶是巧舌如簧的管家,此刻也失了言语,下意识望向江怀允。

江怀允目光微垂,直视着小皇帝,并未开口。

小皇帝蹙着的眉心松开,奶声奶气地和江怀允打着商量:“小王叔以后病了就告诉我,不要再让云青瞒着我了,好不好啊?”

他不避不让地看着江怀允,郑重其事地补充道,“我保证,就算出宫探望小王叔,也绝不会耽误太傅留的课业。”

沉寂半晌。

小皇帝期待的眼神渐渐黯淡,他吸了吸鼻子,有些难过地垂下头:“好吧,小王叔不同意,总归是有小王叔自己的道理——”

话还未说完,就听头顶传来一道清淡的嗓音:“好。”

小皇帝怔了怔,抬眼望过去。

江怀允眉目清隽,重复道:“日后不会再骗陛下了。”

小皇帝登时眉眼绽开,张手想要扑到他身上,念及江怀允病情未愈,改了方向,抱着他的手臂,软声道:“小王叔最好啦!”

江怀允眸光动了动,没再说话。

探查完江怀允的伤势,小皇帝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

管家亲自送他离开,回来时,见江怀允站在廊檐下,长身玉立,望着出府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管家轻手轻脚地上前,轻声道:“王爷,陛下回宫了。”

江怀允淡淡“嗯”了声,敛回视线。

管家目光落在他有了些血色的脸上,松口气道:“王爷方才瞅着虚弱得紧,着实让老奴吓一跳。”

江怀允没有解释。他打小疾病缠身,太清楚一个病人该是什么样子了,装病对他而言着实手到擒来。

江怀允收回思绪,转身踏入房中,吩咐道:“备马,本王要启程了。”

*

皇家陵墓在盛京以南,依山傍水,少有人至。此时天气回暖,满山草木抽芽,入目皆是一片青葱翠色,很是清幽静谧。

山脚一处四方小院,落在层峦山中并不起眼,朴素得似乎与群山融为一体。

李德有便坐在廊下,慈爱地看着在院落中练剑的谢祁。估摸着到了时辰,便起身喊道:“殿下练了不少时辰了,快来喝口茶,坐着歇一会儿。”

谢祁翻身一跃,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收剑入鞘,徐步走来,接过李德有递来的手帕,拭去额角渗出的汗。

李德有忧心忡忡道:“练剑虽能活络筋骨,可山里到底凉,殿下还是仔细些身子,免得着凉。”

“我有分寸,不妨事的。”谢祁坐在一旁,轻啜口茶,笑道,“李叔泡茶的手艺一如当年,还是妙极!”

李德有笑得眼睛弯成一条缝:“老奴还担心手艺生疏。殿下喜欢喝,老奴这悬着的心便能放下了。”

谢祁弯了弯唇,仰头将一盏茶慢慢吞喝入腹,十分给面子。

窸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谢祁循着声音望去,正见康安快步走来,步履匆匆,失了从容。

李德有不耽搁他们二人谈正事,起身道:“老奴再去泡些茶来。”

谢祁颔首道:“有劳李叔。”

李德有端着托盘退下。

康安没一会儿便快步走来,近至身前时停下,边匀着气,边将手中的信呈给谢祁:“王爷,刘太医来信。”

平复了有些错乱的呼吸,趁着谢祁看信的时机,康安又凝声道:“还有一桩事。京中眼线传信,说是上元节一案已有定论。大理寺卿主使,因其业已伏诛,不再论罚。所捕刺客尽数流放西北,以儆效尤。”

谢祁从信上抬眼。

康安不解问:“纵然此事推在了大理寺卿头上,可上元节刺杀兹事体大,摄政王怎么只判了将刺客流放西北的刑?”

对常人来说,流放西北或许是重刑。可对这些刺客来说,却着实有些不痛不痒。

在盛京中,天牢看押严密,他们的人被困狱中,不敢轻易动手。可一旦出了盛京,流放途中,人迹罕至,想要在这样的地方从押送之人手中逃出来,实在轻而易举。

康安想不明白,摄政王当真如此放心?

谢祁笑了声:“你以为,江怀允当真要将他们流放西北?”

“不是吗?”康安一愣,“难道摄政王还有旁的用意?”

谢祁唇角牵了下,似笑非笑道:“谢杨将大理寺卿的位置拱手相让,来和江怀允换了这一批人。所谓流放西北,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康安下意识皱眉:“可这批人里,不也有我们的人?太上皇怎么——”

谢祁冷笑一声,语气微凉:“江怀允不知这里头有我们的人马,可谢杨未必不知。”

康安:“王爷的意思是——”

谢祁搁下刘太医的信,声无起伏道:“既然谢杨要暴露自己,索性悉数认下,还能借着这些人的口,探探本王的虚实。一箭双雕,何乐不为。”

康安心下微惊,稳住心神,又问:“若是摄政王将这些人送到范阳,届时营救岂不是难上加难?”

谢祁反而面露轻松:“京畿安排了人手相助,只要离开盛京,凡事都好说。”

听他如此说,康安松了口气,见谢祁拿着剑走回院中,康安看了眼厚厚一沓信,忙道:“刘太医的信王爷还未看完——”

“都是些老生常谈要我保重身体的话,无甚可看的。”谢祁摆了摆手,满不在乎道。

康安心下了然,想必是刘太医又写了许多养身的事项,让王爷厌烦了。

这种信王爷不看,他却是要仔细看完的。

康安如视珍宝地捧起信,又看了两张,忽然讶道:“摄政王居然病了。”

将剑舞得虎虎生风的谢祁登时一顿,侧头望过来,沉声问:“谁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