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头埋着,小皇帝素来奶声奶气的声音有些闷,乍一听显得模糊,可却字字清晰地落入裴永年耳中,振聋发聩。
裴永年因他语气中的依赖感到窝心,眼神里的苦涩挥之不散,却还是由衷笑起来,惹得小皇帝又不好意思地往他身上使劲埋。
裴府并不大,又转了两个弯,便走到做纸鸢的工具房。裴永年只手推开门,垂眼笑道:“陛下,到地方了。”
小皇帝这才从不好意思中慢慢抬起头。
裴永年弯身将他放在地上。
工具房中堆满了木料,还有些奇形怪状的处理木料的工具。小皇帝第一次见到这些玩意儿,处处都觉得新奇。他很快将方才脱口而出的亲近之语抛之脑后,撒开腿在房中跑来跑去,不时拿着小东西凑近了仔细看,眼神中流露出十足的好奇。
裴永年在后头笑着提醒:“陛下莫急,仔细磕碰着。”
小皇帝拿着把小木剑挥舞着,扬声回道:“我知道啦!”
语气很是敷衍。
小皇帝脸上笑容洋溢,裴永年见状也不再开口扫兴,兀自回到原位坐下,继续做支撑纸鸢的框架,边做,边将大部分注意力放在不远处撒欢儿跑的小皇帝身上。
工具房中别有洞天,除了小木剑,还有缩小版的木质长矛、形象各异的雕刻、小灯笼……小皇帝一一把玩过,才抱着一盏鲤鱼灯凑到裴永年身边,好奇问:“房里的这些都是裴大人做的吗?”
裴永年点点头:“皆是臣亲手所做。”
小皇帝目瞪口呆,把手中的东西举至眼前,仔细端详。这盏鲤鱼灯木雕并不大,寻常的成年男子只手可握。可这寸许大小,鲤鱼的鳞片清晰可见,鱼尾向上翘,鱼身弯出赏心悦目的弧度。
小皇帝目不转睛,由衷生出佩服:“裴大人真厉害。”
裴永年莞尔。
小皇帝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鲤鱼灯的雕刻,玩儿了片刻,一只手抱着鲤鱼灯,另一只手撑在桌案上,托着腮,好奇地望过去:“裴大人怎么做了这么多木雕呀?是很喜欢嘛?”
裴永年正固定着打磨好的竹棍,闻言动作一顿,轻声道:“……称不上喜欢。”
小皇帝愈发茫然,头歪了下,十分不解。
裴永年声音艰涩道:“……臣做这些,是想送给臣的孩子。”
小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直起身,抱着鲤鱼灯的雕刻哒哒跑到对面,轻手轻脚地将东西放到原位。
裴永年似有所察,抬眼便见小皇帝不舍地盯着鲤鱼灯,久久没有移开视线。他问:“陛下怎么放回去了?”
小皇帝背着手转身,一本正经道:“无衣哥哥说了,不能夺人所好。”
裴永年一愣,耐心道:“陛下是九五至尊,坐拥四海,天下都是陛下的。”顿了下,一语双关道,“莫说一盏鲤鱼灯,这屋内的所有摆件,都是陛下的。”
小皇帝蹙着眉,郑重其事地摇摇头:“裴大人说得不对。小王叔说,我做皇帝,是要为天下万民谋福祉的,不能——”小皇帝一时忘了原句,绞尽脑汁才从脑海中扒拉出尽量贴近的词汇,脆生生道,“不能鱼肉百姓!”
小皇帝语气很坚定,裴永年却不由怔住。眼前的孩子尚是稚龄,未能懂得话中深意,可却听话懂事,即便在摄政王和恭顺王看不见的地方,也将他们的教导铭记在心,毫不行差踏错。
裴永年回过神来,轻声道:“……陛下说得对,是臣失言。”
小皇帝挺了挺胸膛,骄傲道:“那当然!小王叔和无衣哥哥教我的,怎么会有错!”
说完,蹦蹦跳跳地跑回裴永年身边,继续看他做纸鸢。
裴永年手中固定着支架,边故作不经意地问:“……陛下,很喜欢摄政王和恭顺王?”
“当然啦!”小皇帝重重点头,眼睛弯弯,“小王叔和无衣哥哥最好啦!”
说着,又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满脸沮丧,“可是无衣哥哥要去皇陵祭拜皇伯母,我要有好久没办法见到他了。”
裴永年笨拙地安慰他:“……摄政王还在京中陪着陛下。”
小皇帝故作老成地叹了声气:“可我想让无衣哥哥和小王叔一起陪着我。”顿了下,强打起精神,懂事道,“不过无衣哥哥好像很想念皇伯母,尽孝为大,月余而已,我能等!”
裴永年见他坚定地握起小拳头,心里忽然生出一种冲动,小心翼翼地试探:“……陛下可会想念母亲?”
“不想。”小皇帝诚实地摇摇头,爱憎分明道,“她不想我,所以我也不想她。”
裴永年喉间一梗,强颜欢笑地问:“陛下怎么知道她不想陛下?”
小皇帝抠着桌角,慢吞吞道:“云青说,亡故的人若是特别想念一个人,就会出现在那个人梦里。”小皇帝苦恼地皱起眉头,“可是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
裴永年笑容忽然一滞,迟滞地低头,慢慢固定好竹棍,有些失神。
好半晌,才低声道:“……陛下,纸鸢做好了。”
*
目送小皇帝离开,江怀允和谢祁由小厮领着前往正厅。奉茶之后,小厮躬身告退。
正厅中只余江怀允和谢祁相对而坐。
没了小皇帝从中调剂,气氛颇有些凝滞。
谢祁无所事事,撑着下颌看了会儿对面,忽然一笑。
江怀允抬了抬眼,眸中没有多少温度。
谢祁温和道:“摄政王前些时日才说如无必要不必再见,没料想这么快就又见面了。”顿了下,笑道,“我原以为,摄政王与我还能见得再早一些。”
江怀允敛回视线,了当问:“你想说什么。”
谢祁慢条斯理道:“听说大理寺卿在牢狱中自戕,时间恰好是我去过的第二日。”
“恰好”二字音调有些重,江怀允领会到他的言外之意,惜字如金道:“与你无关。”
“摄政王明察秋毫。”谢祁脸上笑着,语调却平平。
江怀允侧身端起茶盏,正要饮茶,抬眸间,被正厅中央悬着一副匾额吸引。
黑底金字,龙飞凤舞写着“忠义堂”三字。寥寥三字,字体大开大合,铺面一股磅礴之气,看上去颇具风骨。
谢祁似有所察,循着视线望去,意味不明地笑了下,主动开口:“摄政王可知,这三个字的来历?”
江怀允转头望过去,眸色静静。
谢祁没有看他,目光定在匾额上,不知想到什么,笑容带着些微怀念,娓娓道:“这三个字,乃是我父皇在世时,为嘉奖裴老将军平边功绩,特意御笔写就赐下。”
江怀允指尖蜷了下。
谢祁视线停留良久,半晌转回头,对上江怀允平静的眼神,忽然一笑。
和江怀允也算打了几次交道,谢祁对他的习惯称得上了解。这人从来都是如此,不愿多言时,视线从不过多驻留。可愿意听人讲话时,目光总是平静地看着说话之人。
他对人的尊重从不付诸言语,可细枝末节处,却让人挑不出半分错误。
谢祁在这目光中忽然忆起上回未能尽诉的不平,没来由地,他罕见地想要翻起旧账。
“裴老将军忠义为国,却在我父驾崩、新皇即位后染病离世。”顿了下,谢祁一一细数道,“吏部尚书陈大人、前任大理寺卿方大人,还有数不清的其他臣工,皆在此后断续离世。”
谢祁点出的这两位,江怀允曾有耳闻,均是谢祁父亲在位时重用的臣子。
看到江怀允脸上未生出疑惑之情,谢祁对上他的目光,语气不自觉地夹杂几分狠戾:“摄政王正人君子,可怜无辜妇人稚童,连言语威胁都不容忍。可我当年年幼时,又有谁如摄政王一般恩怨分明,又有谁曾可怜过我年幼无辜?”
江怀允眸光动了动,正要开口。
谢祁身子往后靠了靠,垂下眼,好心规劝道:“朝堂之上容不得心慈手软,摄政王若要稳住脚跟,还是改一改性子为好。”
江怀允声调淡淡:“旁人如何是旁人的事,本王不和他们同流合污,照样能立足。”
谢祁抬眼。
江怀允望着他,平静反问:“本王三番两次容忍你的小动作,你以为是为什么?”
谢祁愣怔片刻,脑海中无意识地解读江怀允的这句话。
还未解读完全,就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思路。
小皇帝和裴永年说话的声音由远及近。
小皇帝轻快的脚步声冲散正厅中的凝滞气氛。他手里拿着张纸鸢,兴高采烈地跑来,将纸鸢举高,努力让二人看得分明,雀跃道:“这是裴大人做给我的纸鸢!”
谢祁目光从江怀允身上移开,暂且按下脑海中的混乱,如常地望过去。见纸鸢上一片空白,谢祁问:“怎么没画图样?”
落后一步的裴永年走进来,行礼后开口解释:“陛下说,要等见了两位王爷再作画。”
谢祁问:“是想做什么画,要等见了我和摄政王才肯说?”
小皇帝羞赧一笑,嘿嘿道:“想将小王叔和无衣哥哥一起画上去!”
说着,他手臂慢慢垂下来,直至纸鸢将他的脸全部遮挡起来。
“……”谢祁下意识转头看了眼江怀允,对方神情平静,慢慢喝着茶。从始至终,表情没有分毫变化。再多看一眼,方才压下的混乱似乎就有死灰复燃的动静,谢祁仓促移开视线,笑斥道,“既知道不好意思,怎么还要说出来?”
小皇帝拿纸鸢倔强地遮住脸,顽强道:“……试试嘛!万一你和小王叔会同意呢!”
顿了下,不死心地问,“能画吗?”
谢祁:“不能。”
江怀允:“否。”
小皇帝从纸鸢后悄悄探头,露出双眼睛,“为什么呀?”
谢祁没理会。
江怀允照旧沉默寡言,但不允许的态度很坚决。
裴永年重任在肩,上前一步,耐心解释:“纸鸢放飞后易折,陛下将两位王爷画在上头,兆头不好。”
“我没打算放纸鸢呀。”小皇帝无辜地眨了下眼,握着纸鸢,脆生生开口,“我准备画好后将纸鸢裱装起来收藏的!”
谢祁:“……”
江怀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