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祁这番话说得轻声细语,可落入大理寺卿的耳中,不啻于一声惊雷,在他耳畔轰隆作响。大理寺卿头发也不摆弄了,抓着身侧的杂草,怒瞪着谢祁,强装镇定地开口:“残杀无辜,暴虐恣睢,纵然你是王爷,也难逃罪责。”
他的恐吓提醒并未起到作用。
谢祁面不改色:“诚如房大人所说,我这条命朝不保夕,说不定替房大人完成心愿后就撒手人寰了。届时后人如何评说,又与我何干?”
语气中鱼死网破的决心分外坚决,让大理寺卿呼吸一滞。他下意识抬头,见谢祁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可眼神却分外冷冽。
极温柔的笑和极肃冷的眼神格外矛盾的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无端流露出几分骇人的阴冷和疯狂。
大理寺卿后背一凉。猛然间想到,眼前的这个人果断到,五岁时便可以为了保命,主动将皇位拱手相让。这些年,他虽低调行事,可能在太上皇的明里暗里的围剿中活到今天,又岂能拿常人的眼光去衡量。
谢祁所言非虚,对无辜妇女稚童下手这样疯狂暴戾的举动,他真的做得出来。
原先被威胁的愤怒,此刻悉数化为惊惧。大理寺卿在这一刻顿时就明白了太上皇总是忌惮谢祁的缘由。
他指着谢祁,嘴唇颤抖:“你、你就是个疯子!”
谢祁含笑以对,未置可否。
大理寺卿瞳孔皱缩,转头望向江怀允,怒斥道:“江怀允,亏你承了太上皇十几年恩情,到头来,居然和这个狼子野心的人为伍。你忘恩负义,怎么对得起太上皇十数年的栽培!”
这番义愤填膺的怒斥,让谢祁眸中的情绪登时翻涌起来,他抬了抬手,正要开口。
江怀允声调淡淡,无甚起伏道:“对不对得起太上皇的栽培,是他说了算。纵然要指责本王,也该是身在范阳的太上皇出面,轮不到房大人在这里对本王指指点点。”
说完,江怀允看了谢祁一眼,抬步朝外走,“我在外面等你。”
谢祁这回没有拦阻,笑着目送他离开。等囚室的门重新被关上,他面上笑容尽失,转身俯视着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被他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怵,方才的气焰登时消失殆尽,强装镇定地问:“你想干什么。”
“房大人无需害怕。”谢祁牵起唇角一笑,笑容冰冷,向前一步道,“这是刑部大牢,本王不会动你。”
大理寺卿仰头看着步步逼近的谢祁,撑在身体两侧的手下意识摸索着防备的武器,没有寻到,只能徒劳无功地攥紧秸秆,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
谢祁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的落入他耳中:“房大人之所以有恃无恐,是不是算准了摄政王心慈,不会拿你的妻儿下手?”
大理寺卿因着谢祁阴冷的语气,心里发紧,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谢祁目光锁在他身上,笑意不达眼底,低声警告,“本王不是摄政王,你猜猜,若是逼急了本王,你的妻儿会不会安然无恙?”
大理寺卿心口一窒,平复住内心的惶然,故作平静地讥讽:“恭顺王说这番话,是在为摄政王鸣不平吗?”
顿了下,对上谢祁的双眼,讽刺地扯了下唇角,“我竟不知,最恨太上皇的人,居然有一天居然会出手护着太上皇的走狗,多可笑——唔!”
话还没说完,谢祁倾身掐住他的下颌,用了力。
大理寺卿多年养尊处优,就连被关入天牢,因他是文人,用的刑也未伤及身体。这样切肤的疼痛令他瞬间清醒,挣脱不得。
谢祁凑在他耳边,阴恻恻道:“你记好了,你想如何与江怀允作对本王管不着。可若是让本王下次再听到你拿谢杨栽培了他十多年的恩情作伐,妄图对他口诛笔伐,本王绝不轻饶。听明白了吗?”
“谢祁!”大理寺卿怒视着他,撕下最后一层伪装平和的面具,含混不清地开口,“你这般威胁我,就不怕得不到甘松香的消息吗?你不怕死吗?!”
“本王不怕。”谢祁的双眼漆黑如墨,蕴育的风暴几乎让大理寺卿胆寒。剑拔弩张地气氛里,谢祁倏地一笑。
大理寺卿忽然生出被看透的心虚之感:“……你笑什么。”
谢祁一字一字地开口:“你若是当真知道甘松香的来路,今日在我和摄政王面前,还会如此故弄玄虚吗?”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大理寺卿心中的侥幸,忽然之间消散于无形。
*
谢祁从囚室中出来,走至等待已久的江怀允身边,歉然笑道:“方才请摄政王一同进去,本意是想请摄政王提点一二,没有料想——”
后面的话不必再说,谢祁拱手,歉疚道,“委实对不住摄政王。”
江怀允视线落在满面愧色的谢祁身上,方才牢狱里神情还颇有些危险、镇定自若的拿捏威胁大理寺卿的人,如今却温和地仿佛画中走出的翩翩君子,好似那些让人心惊的威胁从未流露出来过一样。
从花满楼相遇时起,江怀允就知眼前这人远没有表现出来的温和无害。他无意去窥探和插手谢祁的种种,只要谢祁的所作所为没有影响到他,他就可以视而不见。
如今亦然。
是以江怀允只是淡淡地“嗯”了声,转身带着他离开天牢。
江怀允没有询问进展,谢祁却主动坦白道:“大理寺卿咬定了甘松香出自花满楼,不肯开口。我审问再三,估摸着他当真是不知情。”
他似是走投无路地叹了声气。
谢祁瞥了江怀允一眼,对方一脸平静。这样的不为所动在他意料之中,谢祁温和笑道:“今日劳摄政王白跑一趟。”在心里估摸了下时辰,又道,“恰巧到了用午膳的时辰。城中有家暖锅店,风味甚好,不如——”
见他似乎将牢狱里的失态全然抛之脑后,江怀允打断他的话,淡淡喊了声:“谢祁。”
这是江怀允头一遭喊他的名字,谢祁话音骤停,侧头望过去。
江怀允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眉心仍如来时一般蹙着。微蹙的眉宇,落在平静淡然的面庞上分外违和,惹得谢祁鬼使神差生出一种想要伸手抚平的冲动。
江怀允语调平静,细究之下,隐约带了三分警告:“你同大理寺卿说的动他妻儿的那番话话,本王不管你是真心,还是嘴上功夫,劝你趁早歇了这份心思。”
暗含的警告让谢祁没来由生出抗拒,心底滋生地恶意压过方才无端生出的冲动,他在沉默半晌后,掀开赖以掩饰的面具,露出一角尖锐:“正是摄政王太正人君子,才让大理寺卿有恃无恐,不把你放在眼里。”
尖锐的獠牙刺过去,却没刺到江怀允分毫。他神色平静道:“朝堂间的明争暗斗不牵扯无辜之人,本王以为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共识。”
谢祁轻而易举地读懂他的暗含之意。
江怀允之所以关押大理寺卿,是因着大理寺卿主动趟了这池浑水。他若不反击,就要受制于人,所以他先下手为强。
但大理寺卿的妻儿却是无辜。他们身处后院,既没出力,也没故意招惹介入,所以江怀允不动他们。不仅不动,甚至不屑于拿他们的安危作口头威胁。
谢祁心绪翻动,闭了下眼,还是没忍住嘲讽:“如此光明磊落,真不愧是当朝的摄政王。”
江怀允对他的讽刺无动于衷。
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让谢祁分外火大。
不论是被大理寺卿言语羞辱,还是如今被他嘲讽,江怀允都是这副平静到极致的模样。这些冷嘲热讽,落在别人身上,能轻易让人震怒;落在江怀允身上,却只是不痛不痒。
他好像是给自己周身筑了一圈铜墙铁壁,将所有的伤害都隔绝在外。
谢祁不无恶意地想,倘若攻破他的壁垒,江怀允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是惊慌失措,还是震怒难言?
后半程路谁也没再说话。
踏出天牢大门,江怀允径直朝坐骑走去。
谢祁在身后叫住他:“摄政王留步。”
江怀允顿住脚步,侧头看向跟上来的谢祁。对方牵唇一笑,温文尔雅地道:“方才情急失态,还望摄政王勿怪。”
顿了下,谢祁嘴唇翕动。
江怀允洞悉他的意图,冷目扫了他一眼,先一步开口,淡淡道:“大理寺卿既然不知甘松香来路,你再纠缠本王也无济于事。”
谢祁笑容一滞,萌生出不好的预感。
江怀允声无起伏道:“如无要事,不必再见。”
话音落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谢祁停在原地,望着江怀允离去的方向,目光沉沉,面色变了几变。
康安在府里焦急地等着,视线里出现谢祁的影子,忙不迭迎上去:“王爷!”瞥见谢祁不虞的面色,忐忑地试探,“可是大理寺卿不肯开口?”
谢祁摇头。
以为大理寺卿已经如实招来,康安松了口气,正要细问情况,听得谢祁沉声开口:“他压根不知这香的来路。”
康安错愕片刻,终于明白了谢祁面色沉沉的因由。他压下满腹失落,搜肠刮肚地思索着要如何安慰王爷。
谢祁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吩咐道:“派人去刑部大牢将盯梢的领回来。”
“是。”想到什么,康安又问,“可还要继续派他跟踪摄政王?”
“不必了。”谢祁不假思索,面色愈冷,“今日之后都不必再盯。”
本该是一句寻常的话,硬生生让谢祁说出了咬牙切齿的味道。
康安眼明心亮,心中有了猜测。思虑再三,他还是忍不住问道:“王爷盛怒,可是因着同摄政王闹了不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