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吹寒人醒时,意识并未跟着立刻清醒过来,险些顺着幻境里最后的影像嘀咕出骂人的话。
一句“人面?兽心”就在嘴边了,他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沐吹寒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左臂搂着的并不是安安软乎乎的身体,而是结实?有力?的,男人的腰。
视野终于清晰,叶听江那双星眸此时正微垂着,与他的眼神相接。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冠散开,头发湿漉漉一片,池水一滴一滴落在他身上。
第一次看见这么狼狈的停云君。
但太好了,看见的是停云君。
沐吹寒咽下脏话,原地嘤咛一声?,忽然将头埋进了叶听江怀里,另一只垂落的手也立马不安分地环上了他的腰,话里带着哭腔:“仙君,真的是你,呜呜呜。”
叶听江险些手一抖把他摔下去。
幻境里分外可靠的“哥哥”,和面?前弱声?哭泣的少年形象再也不能?重合。叶听江怀疑自己起了幻觉,究竟是记忆不真实?,还是眼前这幕太虚幻?
他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在。你怎么了?”
沐吹寒抽泣着,抱得更?紧:“我?害怕……”
叶听江脑中不由自主出现了他一边狂奔一边大骂叶家主的场景,一气呵成,自然流畅,还不带重复的。
他结巴了:“你,害怕啊?”
脑中碎片太多,叶听江一直到现在都乱得很。扶烟应该害怕吗?当然。他不过是自己十八岁的小弟子?,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在幻境中该有多么无助。
可是,他还记得自己作为安安的感受。母死父弃,仅仅一个?月,他就对这个?忽然冒出来“哥哥”充满了信赖和依赖。
而扶烟也确实?一如?承诺,用尽全力?保护着他,还为他打破了幻境。
叶听江觉得扶烟像是有两张面?孔,他一时竟有些无法分辨。
沐吹寒抬头仰望,因为身上的湿气,还止不住打了个?寒噤。他察觉到叶听江的疑惑,却只是很轻地回答了句:“害怕的。”
害怕自己行?差踏错,再也见不到停云君。
因着这几分真情实?感,沐吹寒脸上的脆弱也愈发真实?,让叶听江立刻终止了矛盾的思绪。
他将少年抱到石壁边上,用灵力?烘干了两人浸湿的衣衫。
看着少年畏寒的模样,叶听江又升起一簇火堆,在沐吹寒身边坐下。
石洞一片寂静,只有跃动的火星子?劈啪作响。
沐吹寒乖巧地抱膝烤火,而叶听江始终侧头,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叶听江发现,扶烟的身板很是单薄,他以前总觉得太羸弱不适合剑道,谁能?想到在幻境中安安的眼里,那却是护着他的伟岸的身躯。
他好像想通了所谓两副面?孔的由来。在幻境中无所凭依,少年才?不得不故作坚强。如?今这些强压的恐惧决了堤,看起来才?那样易碎。
想到此处,叶听江深觉是自己这个?师父没有尽好责任。
他张了张嘴,试着开解:“都过去了。”
与此同时,沐吹寒也刚好开口:“仙君难过的话,就哭吧。”
两个?人的声?音缠在一块,在空荡的石洞中回响。
沐吹寒愣住。都什么时候了,停云君竟然还想着开导他?
叶听江听到沐吹寒的话,反而露出了一个?很淡的笑:“没什么可难过的。”
沐吹寒十分不赞同:“仙君你不要强忍,哭出来就好了。”
不用在他面?前保持形象,安安惊天动地的哭声?他听了可不止一次。
叶听江倚着石壁:“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该哭的早就哭完了。”
沐吹寒这回倒是由衷点了点头。每个?人的眼泪都是守恒的,叶听江小时候哭得像是能?给人间降雨,现在眼泪不流干也难。
叶听江瞟他:“你在想什么?”
沐吹寒赶紧摆手,示意自己脑中空空。
叶听江望着穹顶:“其实?都太远了,如?果不是幻境,我?可能?都忘了母亲长什么样子?。”
沐吹寒发现他并没有避讳这段过往,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那后来,仙君一直待在叶家么?”
“不算。那天夜里刚刚开始抽取灵髓,我?的哥哥,”说到“哥哥”时他停顿了下,又继续回忆着说下去:“他本?来是强吊的性命,承受不了邪术,就死了。没多久他母亲也跟着去了。我?在叶家长到十五岁,后来遇见了师父,从此就在临仙宗。”
叶听江说这些话时很平静,好像真的是个?局外人。
那些记忆太过久远,只不过是问心境的缘故,近些日子?才?又屡屡浮现。
幻境想让他沉沦,可偏偏身边闯入了这个?小弟子?,叶听江竟觉得重历幼年也没那么痛苦了。
彼时他举目无亲,孤身一人。但此番幻境有了扶烟,便也不怎么难熬。
至少他现在重新回忆,倒觉得那些仇怨和恨意都像是蒙了一层阴翳,反而是小徒弟在一片灰白中如?此鲜明。
沐吹寒把脑袋支在膝盖上:“你父亲呢?”
他虽然只说了四个?字,但说得十分大胆,明晃晃就是在问,你爹怎么还没死?
这虽然有点妨碍扶烟柔弱的人设,但沐吹寒对叶家主积怨已久,不问个?明白还真的过不去。
叶听江听出他的意思,竟然又一笑,像是觉得小徒弟这爱恨分明的性子?也很可爱。他说道:“他起初不同意我?去临仙宗,但师父修为比他更?高,而且当时叶家旁支太乱了,他也分不了心。”
叶听江说到师父时,语气不自主地敬慕了些。他继续道:“我?一心修炼,剑道初成也不是没想过为母亲报仇,但那时他渡劫失败,已经不在了。”
沐吹寒睁大眼:“便宜他了!”
叶听江淡淡道:“可见天道向善。”
沐吹寒还在不满于叶家主的便宜死法,叶听江便又转了话头:“不过,你在幻境中,用了好几次灵力??”
“是,是吗?”沐吹寒张皇抬头,他竟然还忘了这茬。
叶听江理清了碎片式的幻境记忆:“你用灵力?化过绳索,还有屏障,还能?催动叶夫人的符咒。”
他有些不确定了:“我?教?过你那么多吗?”
沐吹寒没想到他竟然记得一清二楚,还以为小孩子?的记忆总是丢三落四呢。
他无从抵赖,于是尽力?真实?地编造:“来幻境前,仙君给过我?几本?法诀。”
叶听江自行?替他补全:“你过目就会用了?”
若是当真,他小徒弟对法术的领悟力?要百倍胜于剑术啊!
叶听江忽然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件事了。扶烟在学剑招时那么笨拙,有其短必有其长。
“哪里。”沐吹寒赶紧否认:“大约还是记住了,危急的时候,就被激了出来。”
他补充道:“但学得不好,不然屏障也不会那么快碎。”
叶听江点头,不再追问:“等?出去了再教?你。”
他们在石洞中修整了一夜,第二天沐吹寒也没什么心思在垂虹秘境中闲游了。他总觉得这是个?是非之地,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在幻境里是他护着安安寸步不离,如?今出了幻境,他还是黏着叶听江寸步不离。
叶听江也不排斥,他以为是突如?其来的幻境把小徒弟吓得太敏感,于是默许了沐吹寒的举动。
他们很快回到出口,离开秘境。
幻境中虽过了一个?月,但现实?中只有几天而已。
叶听江带着沐吹寒去临仙峰复命,掌门的诧异都快要淹没山头:“你,这就,出来了?”
叶听江知道自己特意陪着徒弟去历练,好容易进了秘境又没待两天这事十分离奇。但他也不想让师兄平白担忧,于是道:“见识一下也就够了。”
掌门咋舌。
沐吹寒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用自责的语气道:“是我?胆小,见了凶兽就不敢待下去了。给师父添了不少麻烦……”
掌门看着叶听江,满脸写着“慈父多败儿”。
叶听江不忍让徒弟背锅,于是又解释道:“并非如?此,扶烟很聪慧,是我?……”
掌门见到他们师徒你来我?往地互相回护,就像打情骂俏一般。他露出了然的笑容,打断叶听江:“好啦,你们师徒的事,我?不该管的。叶师弟,别说了,快带他回映雪峰好好补补。”
叶听江本?能?感觉掌门又误会了什么,正想继续说,就听见他的师兄召来侍童,呵呵笑道:“送客。”
……
他们被客客气气地送出了临仙峰。
回映雪峰的路上,沐吹寒终于想起最初的疑惑:“仙君,那个?幻境好凶险,弟子?试炼里该有这样的布置吗?”
他至今觉得这幻术出现得很诡异。
如?果叶听江身边带的不是他,而是真正毫无经验的新弟子?,甚至有可能?自己先把命丢在幻境中,更?不要说带人破境了。
生死只能?靠叶听江自己。
叶听江刚出幻境也觉有些异样,在沐吹寒之前也不是没有想过。
就像他迅速接受扶烟使用法术的事实?,叶听江很快解释道:“凶险度与中术人境界有关?。新秀至多不过引灵境,即便误入幻境,也不会太难。”
只是可怜了扶烟,懵懵懂懂地被拉入了他的幻境。
沐吹寒点点头,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即便其中真有什么不对,只要他在叶听江身边,就一定不会有事。
一踏上映雪峰的土地,小悠便有了感应,抱着朏朏窜了出来。
“你们这就回来了?”小悠瞪眼,语气像极了掌门。
他还没自在快活几天呢。
沐吹寒将朏朏提溜过来,蹭了蹭它?柔顺的皮毛:“因为我?想你们了,所以央着仙君回来。”
小悠正要说话,又忽然感应到了主人的异常,刚才?的嫌弃表情换成惊喜,连尊称都用上了:“您要境界突破了?”
问心境中期到后期这一关?,叶听江已过了许久,如?今小悠却感到他有修为圆满之相了。
他难以相信地看向沐吹寒,这不过两三天,他主人是干了什么才?能?立马境界突破啊。
沐吹寒也很惊喜地看向叶听江:“当真?”
叶听江一点头:“只是辛苦你……”
有扶烟在身边,他经历幻境反倒心境更?为澄明。只是少年受的惊吓不小,本?来好端端想要去秘境中游玩,最后也是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沐吹寒倒也没觉得自己有多苦,顶多是带安安时偶尔耳朵有些疼。他露出喜极而泣的表情,轻声?细语:“能?让仙君有所进益,扶烟的苦便没有白受。”
朏朏并不懂他们在讲什么,却敏锐地发现,三人之中,只有小悠脸上风云变幻,一会朝叶听江看看,一会又自以为隐秘地朝沐吹寒看看。
朏朏跳入小悠怀中,却发现玩伴呆呆的,根本?没有注意到它?。
小悠无意识地揉着猫脑袋,神思飞远了。
三天之内,境界突破,他主人和扶烟又是这样一段对话……
这这,不是和五阴融心之体双修了,还能?是什么!
朏朏还在不断喵喵地骚扰小悠,忽然感觉两只尖尖耳朵被手盖住了。
小悠自觉十分冷静,低头对怀里的猫咪飞快道:“这不是你该听的话,我?们快走?。”
作者有话要说:叶老师:扶烟像是有两张面孔。
仙尊:何止两张啊!【叉腰.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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