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吹寒再次睁开眼,一时间竟无法接受这么大的落差。
他来时在屋内,如今到了付彦身上,同样也是在一间屋子里。
只不过……这间屋子,放眼望去只有一个字能够形容。
穷。
太穷了。
沐吹寒从来没有体会过家徒四壁的感受,但天道大概是要补全这个缺憾,特意让他下来经历一番。
整间房子狭小得两三步就能走完,除了一张勉强还能躺人的破床,甚至连一件家具都没有。墙壁是质朴的黄土颜色,沐吹寒伸手抹了抹,便有土灰蔌蔌落了下来。
他刚醒来时倒的那一侧墙面上,还有大片暗红的痕迹。沐吹寒分出去的那一缕神识此时也和他的主魂相融,过去十八年的记忆纷涌而来。沐吹寒迅速从中抓住了重要的片段——
付彦一头撞向墙壁,血流不止,形状惨烈。
沐吹寒忍不住缩了缩身子,后知后觉地摸了摸额头,果然摸到了尚未干涸的血迹。手指抚过创口带来一阵疼痛。
好,原来这倒霉孩子遇到的生死大劫不是别的,是自杀。
好歹也是他分出去的神识,怎地就这般没志气,还能生出自杀的念头。得亏他直接过来了,不然他捏了几百年的这具身子不就废了吗?
沐吹寒一边自我鄙夷,一边接收着新来的那些记忆,很快找到了付彦自杀的缘由。
归根结底,还是一个穷字。
自十八年前落入人间,付彦被一名善心老妇收养,两人相依为命,过着清贫却幸福的日子。可惜前两年,老妇重病,付彦便各处奔波为养母筹钱治病,直到邻里见了他们也退避三舍,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全典当完了,但也不过是杯水车薪,终究没能救下老妇性命。
如今付彦已将养母好生安葬,却又因丧葬之事欠了当地豪强一大笔钱无法归还,被人逼债上门。本来或许也顶多是个卖身葬母的悲情故事,偏生付彦生得好看,一伙人想逼他来个不同寻常的“卖身”,他这才万念俱灰,萌生死意。
沐吹寒迅速看完了付彦的一生,最后冷静地想,这事也不怪孩子。扪心自问,他若是也穷到这种地步,多半也想一死了之吧。
何况付彦虽是他神识所化,性格却和他本人完全不同。面对最后债主提出的讨债方式,宁折不弯,来了个玉石俱焚。若是换了沐吹寒本人,多半是先虚与委蛇,之后再跑也不迟。
只是可惜了他给付彦捏了这么一张漂亮的脸,配上这般正直的性子,倒是一点作用都没发挥出来。
付彦的脸严格来说,和沐吹寒本人很像。当时灵蒐草初成人形,长相全凭沐吹寒来定。可惜他不是什么能凭空捏脸的顶级画师,又长居隐清山,身边的参照物只有自己和缀星。缀星当时僵着脸死活不肯出卖色相,沐吹寒只好照着自己的面孔依样画葫芦乱来一番。
但他也不是完全没做改动。眼睛是决定一个人气质的关键,沐吹寒自己生了双凤眼,不做表情时便显得冷冽,随意一瞥,足以让外人感到高不可攀。也正是凭着这一点,他才得以维持高冷的形象对着一代代仰慕者招摇撞骗。
然而对于付彦,沐吹寒特意描了双柳叶眼。这双眼笑起来弯如柳叶,潋滟如春水,极为惑人,为他冰冷的五官点上了色彩。
在沐吹寒原本的设想里,付彦理当继承他本人浪荡的个性,过得极为轻松自在,谁能想到竟如此凄惨。柳叶眼原是为了笑起来好看,却硬生生被付彦活出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简直浪费了他的一片苦心。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问题,横竖现在已经是沐吹寒本人在操控这具身体,那他自然不会顺着这条老路走下去。
他在外人面前绷着那一副高山冰雪的模样活了千年,是时候放飞本性娱乐自我了。
沐吹寒这样想着,草草地检查了下这间小破屋,确认自己除了身上这身衣服没有其他能带走的东西,于是哼着小曲就准备出门。
第一步,先从挣钱开始。
沐吹寒懒懒地推开门,脑子里还在筹划来钱快的法子,眼前却猛地出现一个小山似的壮汉。若非他反应敏捷及时停下了脚步,这会多半已经一头撞到那人身上了。
沐吹寒后退几步,仔细打量起突然出现的人。那大汉比他高出大半个头,生得十分健壮,脸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他方才已经读过付彦的记忆,一扫到大汉的脸就认了出来,这人好巧不巧,正是把付彦逼死的讨债人之一。
沐吹寒跑路被堵,颇有点尴尬地理了理身上的单衣。他没有什么复仇的心思,于是挤出一道笑容,温和地打商量:“大哥,您看能让我先出去吗?”
大汉的身材,将付彦这间破屋的门口堵得严严实实,沐吹寒现在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果然,一听这话,那大汉就朝他愤怒地睁大了眼,随即毫不留情道:“还债。”
沐吹寒十分识相:“您看我现在也没钱,不如再给我一段时间……”
大汉不为所动:“还债。”
沐吹寒还没死心:“那您觉得这间小屋如何,不如我先拿它抵上一部分欠款?”
大汉嗤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变得嘲讽起来,似乎是在嘲笑他怎么敢说出这样不自量力的话。就是十间这样的茅草屋,也还不上付彦欠款的冰山一角。
于是大汉再开尊口,说出来的话终于不同了:“房子不行。”
“哦。”沐吹寒极其顺口地接了一句:“那什么可以呢?”
“你。”大汉讲得十分斩钉截铁。
绕来绕去终于又绕回了这个话题。沐吹寒眼见没法糊弄过他,于是也只好叹了口气,点点头道:“好。”
付彦带给他的这个开局着实离谱。这具身体未经修炼,光靠力气也绝不是大汉的对手。眼下要逃开这位追债人,只能动用灵力。
然而沐吹寒的神魂已入逍遥境,如果贸然用法术,只会导致躯体承载不了神魂的力量,最后闹到同归于尽,把这具好不容易铸就的身体又给毁了。
为了这么点小事,不值当。
而且想想接下来可能遭遇的情况,沐吹寒竟然还觉得有些新奇。
大汉本来见惯了付彦那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这回还准备了不少威逼利诱的说辞,打算先恐吓,再动手。没想到竟然得了句轻飘飘的好,让他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絮上的无力感。
他皱起了眉头,甚至怀疑其中有诈。
但沐吹寒果然就安生地待在原地,不动了,甚至有闲心问了句:“那大哥,咱们现在去哪?”
大汉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被卖前还这么有闲情逸致,更觉事情不对劲。他试着往屋里踏进了一步,沐吹寒依旧没躲,脸上露出微笑:“我们走吧。”
大汉摸不着头脑,但心里那点犹豫很快就被冲散。他这个任务僵持了太久,拿下付彦,他才能拿到自己被拖欠的酬金。
金钱使人勇敢。大汉很快不顾疑虑,拿了根麻绳把正在微笑的少年绑了起来。
沐吹寒十分配合,让伸手就伸手,主动把自己变成了一只粽子,然后被大汉提溜着走了。
他一路上都在揣测目的地。本来以为能让付彦不惜自杀的,大概是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秦楼楚馆,但没想到,大汉最终在一家茶楼前停了下来,带着沐吹寒走了进去。
茶馆老板似乎是知道这里有什么交易,见到被绑住的沐吹寒,也是一脸见惯不惊,甚至没有多给他一眼,任由他们上了二楼。
大汉最终停在一间雅阁门口。在敲门之前,他又将沐吹寒全身上下审视了一遍。最后大概是觉得五花大绑的样子不甚雅观,又料定在雅阁里的人面前,沐吹寒并耍不了什么花样,于是给他解开了身上的绳子。
这一切做完,他才珍而重之地敲响了门。
很快,里面便响起一个稚童的声音:“进。”
沐吹寒随着大汉进门,雅阁里一共两人。一个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在册子上记录些什么,而另一名七八岁的小童侍立在旁。
听到他们进来,管事并未抬头,继续握着笔书写,只是随口问道:“来者何人,所携何物?”
大汉把沐吹寒往前推了推,十分恭谨地答道:“黄管事请看。”
沐吹寒打量管事,这里分明是人间,他却在管事身上感受到了灵力波动,显然也是从修仙界而来,怪不得能让大汉如此毕恭毕敬。
人间灵气稀薄,只有少量有天赋的骄子才能踏入修仙界,追寻长生之道。故而修士在人间往往极受尊崇。
沐吹寒甚至还有空促狭地想,大汉要是知道他卖的是自己这个修仙界公认的第一人,表情一定也很好看。
管事听了这话,并没有什么反应。他不紧不慢地写上最后几个字,将手里的册子合上收好,这才慢吞吞地看向沐吹寒。
沐吹寒朝他一笑。
管事这才来了几分兴致,评价道:“相貌上佳。”
修仙界美人如云,但眼前这少年虽然来自人间,外貌也完全不输给那些美名在外的修士。不过更让这管事在意的,却是这少年周身的气质。
柔而不怯,魅而不妖。
即使是一身破旧单衣也掩饰不住的风姿。
大汉听到称赞,喜形于色。就知道这小子长得好,把他带来见管事果然能卖出个好价钱。
“不过——”管事又转折道:“相貌在上修界可不重要。”
他一挥手,桌上就凭空出现了两面水镜。
这两面水镜在修仙界很常见,一面测体质根骨,一面测灵识天赋。唯有二者俱佳,才能在漫漫修仙路上走得长远。
而修士大能见惯了美人,管事知道,想要卖出好价钱,空有外貌远远不够,兼具天赋根骨才真正算是奇货可居。
他的算盘打得极好,若是少年天资平庸,那么就带回去做个杂役;但凡略有些天赋,便能算是他们拍卖场上的一件珍贵拍品;若是万里挑一天资绝佳,他就将少年送去大宗门修炼,日后成才,他也算是有知遇之恩。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买卖必然不亏。
管事难得露出笑容,示意少年用手去触碰水镜。
沐吹寒缓缓伸手,放上了第一面测试体质的镜子。这个流程他很熟悉,放上手后,测试者就能从水镜中吸收灵流,灵流越强,意味着根骨越佳。
然而,沐吹寒等了许久,这水镜一动不动,他也不曾感受到灵流的气息。
莫非付彦这具身体不适合修炼?灵蒐草化成的躯体,不当如此啊!
管事眼里露出失望之色,沐吹寒却不信邪,又耐心地等了等。水镜终于慢吞吞有了变化,涌起一阵浅紫色的雾气。
与此同时,沐吹寒感到一阵无力,心内空荡荡无所凭依。他低头一看,水镜之中,渐渐汇聚出五道浅紫色的灵流,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身体涌向那团朦胧的雾气!
这具身体如坠虚空,几乎被抽干力气,而镜中灵流越发凝实,从浅紫色渐渐变为深紫,水镜的雾气越来越重,到最后几乎凝成一片紫色实体,欲要破镜而出。
管事顾不得掩饰惊讶,他活了这许多年,却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般场面,面色激动地叫出了声,语带颤意:“五阴融心,五阴融心!”
沐吹寒眼前一黑。
五阴融心之体。
换句通俗易懂的话来说——顶级炉鼎之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