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之上一片寂静,唯有山顶坐落着几间青瓦小屋。此刻屋瓦也被覆了层银色外衣,放眼望去,茫茫一片。
两道人影站在屋前的小院里,尽管天气苦寒,他们也只着了薄薄一层单衣,却并不显得瑟缩。
面前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屋里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右耳上缀了颗小小的银色星星,虽然容貌稚嫩,却端着脸显出几分稳重来。
门外两人见到他,顿时面露喜色,异口同声道:“缀星仙友,我们是来拜会月临仙尊的。”
缀星看了看他们,露出礼貌而歉然的神情:“两位仙友远道而来,不巧主人正在闭关修炼,不能接待二位。”
那两人却也不见失落,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情形,当即纷纷从身上掏出储物灵戒:“既然如此,那么劳烦缀星仙友将我们的一番心意交给仙尊吧。”
“是啊是啊,我等仰慕仙尊已久,尽管不得一见,也想略表心意。”
缀星的神情在见到灵器的一瞬间有些凝滞。他随即微微咳嗽了一声,又闭了闭眼,推辞道:“不必如此。主人并不在意这些。”
说完,他又极不自然地垂下了眼睛,似乎颇为鄙夷刚刚说出这句话的自己。
好在庭前二人都完全没注意到他的表情,依旧热情地将灵戒塞到缀星怀里:“这并不算什么,小友不必客气。”
“仙尊自然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但我们擅自来这隐清山上打扰他修行,自然也要表示歉意。”
缀星听完这样一番话,才终于叹了口气,将他们递出的灵器接了过来:“那就多谢两位仙友。”
那两人才终于露出喜色,又和缀星扯了一两炷香的闲话,这才心满意足地下了山。
见两人身影远去,缀星才缓缓关上大门。他手里捧着那两枚灵戒,表情复杂地绕过屏风,重新推了一道门,终于到了内室。
与空荡朴素的外厅完全不同,这间内室布置得极为富丽,墙上挂着字画,精雕的檀木柜上摆放着精美的瓷器。室内的熏香本是若有若无的淡淡气息,却在暖炉的暖气蒸腾下融成一阵甜香。
缀星显然是被屋子里的温度冲击了一下,在门外待了片刻,似乎是想散去这过分浓郁的香气。
而这个行为立刻引起了软榻上人的不满,他懒懒地抬起头,拉一拉身上雪白的狐裘将自己裹得更紧些,然后用同样散漫的语调道:“快进来,关上门。”
虽说是催促的话,但说话的人却将调子拖得很长,似乎也并不太在意屋门大开的事实。
缀星依言关门,注视着软榻上他的主人。
不得不承认,他主人果真生了张极其出色的脸。不笑的时候,真如外人所说的清风朗月,似天上仙人。
只不过这位外界一直认为的谪仙人,缀星口中正在闭关修炼的主人,此刻左手捧着一本话本正看得开心,目不斜视,右手抓瞎似的在一边的小几上摸瓜子嗑,瓜子壳在小几上堆出小小一个斜坡。
缀星有些许不忍心看这样的画面,撇过头道:“来拜访的客人已经走了。”
“是嘛。”沐吹寒这才依依不舍地将视线挪离开话本,喝了口茶将那书在软榻上随便一扔,笑吟吟地摊平一只刚空下来的手:“让我看看,我们缀星这次又骗来了什么宝贝。”
缀星气愤地将两枚储物灵戒往他手上一放,郑重声明:“不是我,分明是你招摇撞骗……”
“好好好,”沐吹寒一边查看着戒指里的宝贝,一边随口道:“是我招摇撞骗,我们缀星什么都没干,只是糊弄糊弄大家而已……”
缀星又反驳道:“我没有,是你让我……”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沐吹寒那儿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千年雪霜草,梧桐木?这次来的是阔绰大户啊!”
沐吹寒检查完了这次的战利品,心情颇好,问道:“他们是哪门哪派?”
缀星每次看着沐吹寒这得意洋洋的样子,就恨不得将他的真面目在全修真界循环公示三个月。他撇了撇嘴,不情不愿地回忆道:“望月宗。”
望月宗,隐清山的老朋友了。虽然立宗也不过数百年,但因为聚集了一大批月临仙尊的仰慕者,故而名为“望月”,平时没少往沐吹寒这里送好东西,可以算是这些年的最大的冤大头,没有之一。
“原来是他们。”沐吹寒感恩道:“谢谢望月宗数百年如一日对我的肯定和喜爱,如果没有他们,那必定也没有今日的月临。”
缀星都有些听不下去,打断道:“那你就更应该好好修炼,以期飞升,做好望月宗的表率。”
他指着室内奢靡的布置,一张稚嫩的小脸皱了起来,苦口婆心地说教:“你看你,都已步入逍遥境,竟然还会因为畏寒裹着毛裘。骄奢淫逸,不思进取,如今逍遥境是只有你一人,但迟早会有千军万马后来者……”
沐吹寒笑眯眯地听着缀星说话,时不时吹一吹手中的热茶。等到缀星终于一口气将那些说教都讲完了,这才歪过头沉吟道:“缀星,你说你既然是我的剑,我也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这性子怎么就如此古板,一点也不随我呢?”
缀星跳脚道:“幸亏不随你!”
沐吹寒试图挽回他本命灵剑的心,解释道:“我这不叫骄奢淫逸。”他指了指暖炉,又理理狐裘,慢条斯理道:“这叫人间烟火。缀星啊,飞升上界可就见不到这样的人间烟火了。”
缀星却一副并不买账的样子。
“算啦,毕竟你是把剑嘛。”沐吹寒最终放弃灌输他那一套人生观,又拿起他那本未看完的话本津津有味地埋了进去。
缀星想着眼不见为净,正准备出门了事,却又在经过他主人身边时,不慎看到了那话本上的只言片语。
【归荼把玩着他亲手为师尊系上的锁链,絮絮低语:“师尊,你可曾想过会有今天?”白景却羞红了脸,浑身情热难耐……】
“这这这,成何体统!”年少的缀星忍不住捂住了眼,将那话本从他主人手里夺了出来,背面朝上掀到地上。
沐吹寒还没反应过来,他心爱的话本就已经惨烈牺牲在华贵的金丝地毯上了。沐吹寒只得弯腰将它捡起来,心疼地抚了抚折损的书页,重新合上,严肃道:“缀星,你一把剑上千岁的年纪了,不要仗着脸嫩假装小孩子。”
缀星缓缓睁开眼,气急败坏:“你一天到晚都在看些什么?”
沐吹寒坦然道:“不伦之恋,相爱相杀。外头归荼和白景不都纠缠了上百年了,依我看,师徒相恋倒也有趣得很。”
缀星涨红了脸:“但这,不成体统!”
沐吹寒循循善诱:“星啊,你也到了长大的年纪,一直随我住在山上,难怪对咱们修仙界的事情如此闭塞。这样,我这里还有不少话本,你拿去也好多了解了解。”
说着他打开檀木柜门,果然里面满满当当堆着的全是话本,柜门一开,就毫无章法地涌了出来,侵占了缀星脚下的一片土地。
缀星如避蛇蝎一般退开两步,仿佛生怕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艰难道:“不必了……”
沐吹寒摇了摇头:“果然古板。谈情说爱的事有什么不好。赶明儿我就开始留心有没有合适的女剑灵,让你也不要如此寂寞嘛。”
缀星一听果然逃得更快了,离开时的步伐都踉跄了下。
沐吹寒正看着他的背影笑,忽然间神色一变,笑意收了起来,眉头紧皱,还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缀星听到声音,脚步停了,却并不回头,似乎在思考他缺德的主人骗他的可能性。
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他最后终究还是心软地转了回去,就见沐吹寒整个人靠在榻上,双眼紧闭。那张平日里总不见正形的脸此刻却展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让缀星不由得慌了阵脚:“主人,你怎么了?”
沐吹寒不回答。此刻他的神魂承受着一阵剧痛,极不稳定,似有无限悲苦与绝望向他涌来。那些情感如一团烈火灼烧他的灵魂,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片刻之后,沐吹寒才终于稳定下来,勉强开口,语气却极为虚弱:“是付彦。”
说起付彦,缀星便顿时明白了过来。
五六百年前,沐吹寒偶然得到一株灵蒐草。此物极为珍贵,由天地灵气养就,几乎只存在于传说古籍中。为此沐吹寒难得小心谨慎,经过百年钻研,终于以灵蒐草为载体,设法铸就了一具常人的躯体。
这在修仙界从未有过前例,故而沐吹寒也未曾声张。十八年前他分了自己的一缕神识放入身躯,便将这具身体投入人间。虽说这之前的工程小心翼翼花费了数百年,但在取名一事上,沐吹寒却显得极为敷衍,和缀星一合计,就取了“付彦”这一谐音。
神识一经分割,在寿尽之前便不会与主体产生联系。但此刻沐吹寒能感受到这么强烈的共鸣,显然是付彦那儿出了什么问题。
缀星焦急道:“莫非是遇到了生死攸关的困境?”
沐吹寒恢复过来了些,低低地“啧”了声,嫌弃道:“才十八年,这未免有些太不争气了吧。”
缀星道:“不如我先去看看……”
身为沐吹寒的本命灵剑,他能精准定位到沐吹寒的神识。
“不用。”沐吹寒双眼一转,忽然轻笑了声:“你就待在这儿,看好我的身体。”
缀星怔怔的,竟然从沐吹寒的神情中读出几分兴奋与期待。他茫然地怀疑自己耳朵:“看好什么?”
话刚问完,沐吹寒就闭上了眼,整个人如断线风筝一般软绵绵地倒在了榻上,再无半点动静。那件狐裘缓缓从他身上滑落,最终拖曳到了地上,又被缀星捡起。
缀星留在原地,悲哀地想,多半是他还在做一块铁时不修德行,才会摊上今天这么一位说走就走的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