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戎川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失魂落魄。在陇州城外,巫毒翻出了他心中沉疴,迷茫混沌之间,他听见有一个魂牵梦萦的声音对他说,永不会再离开。
在那种时候,旁人对他说什么他都会信。听见这话的一刻,他如同无根草木忽然扎进了泥土,靠着?这个承诺永不离开的人带来的力量,一步步挣脱过往的泥潭,以另一种面目重新存活于世?。
但自那以后,他就要依靠这泥土的滋养而活了。一旦对方背弃了承诺抛弃了他,便如天崩地坼,他便成了一具徒有其表的行尸走肉。
这些天他强作无谓,拖着?一副空壳照旧夙兴夜寐。可草木失去了泥土,终有一日会被榨干,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憔悴,他也?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如今谷国内忧外患尚未平息,朝堂建制尚未完善,他不得?不逼迫自己撑下去。于是只好每天夜里花些时间到御花园走一走,去他和池奕曾一同待过的地方,试图从一石一木间找寻些许那人的痕迹。
最后他总会来到这个山洞,一个人在小船上躺一会儿。他让自己不去想不好的事,不去想那时发现池奕有所图谋时的感?受,只记得?在这船上,他曾肆无忌惮地亲吻过那个人。
当时的池奕显然是吓坏了,愣在那里不给一点回应,后来终于稍稍一动,他便近乎疯狂地掠夺,平生从未感受过如此强烈的渴望。
他转头看看空空如也?的身侧。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就是少对池奕说了一句话。
少了一句无论他如何背叛,自己也?不会真正伤他分毫。
贺戎川缓缓站起,踏着满地枯萎的槐花出了洞,见王禄等在洞口,便问:“……可还有什么去处?”
王禄为难道:“玉泉池、濯清湾您已去过数十次,这条宫道也?来来回回走了百趟,其余的……池公子常去的地方,恐怕只有春阳宫了。”
贺戎川一怔,随后挑眉,“那便去春阳宫。”
……
春阳宫正殿,婉嫔把屋里的下人全赶了出去,吴嬷嬷虽然不在了,但她没舍得?扔那些猫,只是通通关在门外。
屋里必须只有她一个人,她才敢拿出那封池奕写给她哥的信,然后展开画卷,依照信上的文字勾勒起江南山水来。
她心里一直有个关于江南的梦。儿时父亲到南方巡防,回来总给她讲些见闻,她便对那边的风光无限憧憬。她十岁那年,本打算让哥哥带着?下一次江南,可才收拾好行装就被父亲拦住。
父亲表情沉重地告诉她,刚刚为她订下了婚事,要她日后嫁给当时的大皇子,所以她从今以后不能出门了。
她也反抗过,可之后明白过来,这是先太后做的决定,父亲根本无法拒绝。还有几十?名?世?家贵女和她一样,小小年纪就莫名?其妙被定了亲。
她最终也?没去成南方。她有时也想像池奕那样不管不顾潇洒而去,但她身上背负着?家族的名?声,便无法随心所欲。
画纸上才勾了第一层,便有个宫人慌慌张张进来报:“娘娘,陛下忽然来了春阳宫,已经走到门口了……”
婉嫔吓了一跳,现在收拾笔墨已来不及,只能把手里的信纸压在书本下。
她快速整理了仪容到门口迎接,对这个据说“杀人如麻的暴君”,她还是本能地畏惧。然而当她见到人时却吃了一惊,此人面色显出不正常的苍白,昔日凌厉的神态但余疲惫,连走路的步子都变得虚浮。
贺戎川进屋时,几只猫被放了进来。他径自坐下,似乎没力气和她客套,直接就问:“从前池奕常来春阳宫,都与你?说些什么?”
婉嫔只当他又生了什么怀疑,连忙撇清:“就是闲聊。妾身常向他讨教如何做点心。”
“他如何教?你?的?”
她以为对方不信做点心的说法,便到抽屉里翻找起来,顾不得?旁边的猫,任其中一只在她的画上按了几个爪印。
她将几张纸递过去,“这是以前留下的菜谱。这张是池公子口述我记的,这张是之后他又写了送来的。”
“是他写的?”贺戎川夺过其一,取了盏灯过来,捧在眼前细细看着?。
婉嫔还以为他要检验真伪,没想到他神情十?分专注,越看便拿得越近,还小心地用手指在文字上摩挲。
她明白了,这不是疑心病,这是思念成疾到处找寻慰藉。于是她翻了翻自己的柜子,把那些池奕送给她且她又不想要的东西装了一筐送给贺戎川,还一一讲了来历。
他听罢沉默良久,然后开口道谢,收好那一筐东西打算打包带走。起身时瞥见桌上未完成的画里拍了几个猫爪,难得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直趴在桌上那只猫忽然拱了拱旁边的书本,将?下面压的纸露了一块。贺戎川原本没在意,可目光无意中扫过时,却见那纸上最后……
不规则的几笔,像是什么符号,拼在一起又好似一张笑脸。有人曾经在自以为他看不到时,往他手里的奏折上画过类似的图象。
一瞬的怔愣后,他迅速上前抄起那一摞纸,颤抖着?举到灯下。
婉嫔见此情状顿时急了,又知道抢不过他,只能任由他看完。见他身体的颤动愈发不可掩饰,惊怒忧哀在面上交加,便沉声道:“陛下,池公子这封信是写给家兄的。他特意嘱咐不可泄露他的行踪,他不想让您找到他。”
贺戎川缓缓抬头盯着她,从牙缝中咬出话音:“他人在哪?开头几页在哪?拿过来。”
婉嫔避开他的问题,面有戚色,“他犯下什么罪行,为您做了那么多事也?该抵得过了。陛下放过他吧。”
“放过他?”贺戎川嘴角勾起轻蔑的弧度,“照你这么说,朕找他回来是要杀他?”
“不是么?那便是折磨他、逼迫他、羞辱他。”
“再无别的可能了?”
她低声嘟囔:“总不能是疼他护他吧……”
贺戎川听见这话倏然站了起来,收好信纸,抱起那一筐东西出了门。
他快步走回征怀宫,王禄在后面一路小跑追上。王禄见他神色不对,试探着问:“可是婉嫔娘娘惹您不快了?若是这样,后宫也?有处置的规矩……”
贺戎川在池奕往常睡的榻上坐了,出神许久方道:“不必了。不许她出宫,不许递消息便是。不然,他日若池奕得?知朕因为他的事处置婉嫔,又要把气撒在朕身上。”
不理会王禄讶异的表情,他低头摆弄起那筐小东西来。
他曾对池奕做过什么,婉嫔是看不见的,她会觉得?他在迫害池奕,只能是池奕自己告诉她的。
他已经做了太久人们眼中的铁面暴君。如他这般的人,本就有许多东西不配得?到。
但这并不能阻挡他。无论他人如何看他,或者?池奕本人如何看他——
他绝不会放手。
贺戎川将?那缺页的信又读了一遍,仅靠这些也?足够找人了,于是吩咐王禄:“朕给你?说几个朝臣,你?去找来。朕交代些事便出宫,往南走,去惠州。”
王禄无奈道:“陛下三思。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线索,倘若贸然前去吓着?人家,岂不要躲得更远了。不如奴才先过去给您探探情况,问问他的意思。”
贺戎川思索片刻点了头,又补了句:“多带些暗卫,即便他不肯回来,也?必须护他周全。”
……
在郊外的庄子住了几日,池奕看着?计划逐步推进,闲来无事,便打算给营中将?士们做些甜点改善一下心情。
他出门采买食材时,却遇见了一个熟人:曾经在忘归楼做饭、被纯国人抓去、又被池奕救回陇州城的李大婶。
当时忘归楼覆灭,她又死了儿子无依无靠,便来惠州投奔。而她投奔的人居然是穆笛的兄弟,那人本在流放期间,前一阵不知为何突然得到了皇帝的特赦,就那么给放了。刚被放出来,他便遇上巢勇起事,加入了起义军。所以李大婶现在在为咕国军队做饭。
池奕没想明白他们加入起义军的逻辑,李大婶一脸纯真地说:“忘归楼是为了推翻暴君,咕国也是为了推翻暴君,不是都一样么?”
池奕:……
他敏锐地感觉到,此人可能是整个计划的突破口,于是决定带李大婶回自己住处,打算让她帮忙传递一些书信。
但回去的一路上,他都觉得?似乎有人在跟踪自己。将?要进门时,池奕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见路边两个着?黑衣的身影快速躲开。
池奕心下一沉,他认得那两人的着?装,是皇宫里暗卫的制服。
所以他这是……暴露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o(* ̄▽ ̄*)ブ
↑信上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