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夜色中的西郊行宫,殿宇巍峨。

寝宫内只燃两盏幽微的壁灯,雕龙铜漏滴答了一整夜,四下泛着若有若无的果香,还混了一丝甜甜腻腻的味道。

宫室的外间是个执拂尘的太监,房屋正中一张八仙桌盖着绸缎,仰卧其上的是一名身形修长、容色不凡的青年。

白润肌肤勾出宛转弧度,才涂过乳膏的身体散发出隐隐香气。

凹陷的肩窝各盛着一个硕大的橘子,胸前摆了一圈香蕉,小腹上放着几个红彤彤的苹果,双膝托了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

每样果子都生得大小齐整、色泽鲜亮,一眼便知是上佳的货品,再配上此人不俗的容貌,可谓赏心悦目。

更赏心悦目的是——此人全身上下唯一一片布,是条肉色的大裤衩子。

池奕望天长叹,为什么一穿过来就被当成献给暴君的人体果盘啊?!

更扯淡的是,在《暴君的覆灭》这本小说中,暴君贺戎川今夜会从果盘上吃到一个馊了的水果,于是大发雷霆,囚禁了池奕。之后又剥下他的皮,把肉扔进锅里煮熟,剁碎了喂狗……

想到书中自己的悲惨结局,池奕难免脚底发凉。

他偷偷检查了身上这些水果,气味闻着都很正常,没发现谁坏了。

所以暴君到底从哪吃了个馊的?

对策尚未想好,已从里间传来脚步声,一旁的太监王禄挑起珠帘,笑着介绍:“陛下,咱们今日换个新鲜吃法,以美人之身盛放食物,是谓——秀色可餐。”

那脚步停在池奕身边不远处,片刻之后,传来淡淡一句:“何人所献?”

这声音虽无过多语气,声线却深沉圆润有磁性。但下一秒池奕就反应过来,这可是暴君贺戎川的声音啊!

在小说里,贺戎川是谷国太宗皇帝嫡长子,原本天资禀赋出众,却在先帝驾崩时遭人算计,被他弟抢了皇位,不得不远赴南疆。但六年后,他靠着自己王府那点护卫军,居然就这么打进了京城。

当上皇帝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弟的党羽,包括他自己的母亲杀得一干二净。除了剥皮放锅里煮,什么腰斩凌迟车裂活埋他都玩过。

坐稳江山后,贺戎川愈发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无论是宫中下人、朝堂群臣还是路边的猫猫狗狗,只要惹了他不开心,都会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去。

他恶名广播,引得群情激愤,加上国内民不聊生,最终爆发了轰轰烈烈的农民起义。起义军攻入皇宫,四面八方一齐向金殿中射箭,贺戎川遂万箭穿心而亡。

池奕咽了咽口水,穿来的这个时间离农民起义还有很久,正是贺戎川最风光的时候。当然,也是最杀人不眨眼的时候。

王禄回答:“这果盘是姚丞相送来的,丞相说陛下日间劳累,夜里可得休息好。”

“姚丞相。”贺戎川停顿良久,话音轻薄寡淡,“前几日才杀过他的人,一点不长记性。”

池奕不大听得懂,躺在桌子上偷偷转头,传说中的暴君一袭黑袍,身形阔朗,气度沉稳,并看不出什么杀气。从外表来说,暴君本性隐藏得很好。

贺戎川挥手赶走太监,落座,悠然斟一杯茶,不时瞄一眼那边桌子上躺着的人。

此时的池奕仰头而卧,汗水沿额头发鬓淌下,大脑高速运转,思索着在暴君面前求情该用什么修辞手法。

然而贺戎川一直摇晃着茶杯,似乎对水果并无兴趣。半晌之后,那话音微微抬高:“你老实认罪交待原委,倒不是非死不可。”

池奕愣住,还没吃水果呢,认什么罪?

他强作镇定,见对方一副等他回答的样子,便迅速理清思路,恭恭敬敬开口:“草民也没做过这个,不懂规矩。不知何处冒犯了您,请您明示。”

贺戎川放下茶杯,池奕感到审视的目光从自己身上扫过,“姚丞相向来恪守本分,定是受了你这等妖人蛊惑,才敢插手朕的内帷之事。”

池奕差点从桌子上滚下来。

他在现代是学历史出身,自然知道“内帷之事”具体指什么事。

所以他根本就不是来当果盘的。

把一个绝世美男子扒得只剩一条裤衩,深更半夜送进人卧室里,然后说他只是个果盘?!

他才是姚丞相送给皇帝的主菜。

书中说贺戎川的后宫不小,却从没听过他宠爱哪个嫔妃,他也没有孩子。——这家伙不会喜欢男人吧?

显然,姚丞相也是这么想的。这位丞相可从没“恪守本分”过,他权倾朝野,和皇帝相互制衡,干得出来送男宠当眼线这种事。

所以,原书里贺戎川根本就没吃什么水果,水果馊了不过是借口。池奕真正的死因是,姚丞相让他去爬皇帝的床,贺戎川不能对丞相下手,就只能拿池奕这个炮灰出气。

想明白这些,池奕便见招拆招。他低眉顺眼,话音带几分委屈:“姚丞相只让来送水果,草民并不知他意图。水果既已送到,草民现在就滚。”

这么说应该能把自己撇清吧?

贺戎川目光在他身上又停片刻,忽而摆摆手,吐出清淡一句:“罢了,你出去。”

池奕这一刻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天才!

而且这位暴君也挺通情达理好说话的嘛!

他一边给自己顺气,一边把乱七八糟的水果扔到地上,正要跳下桌子溜走,却蓦地听见一声:“站住。”

“身上涂的什么?”

似是随口的问话,却让池奕顿时浑身僵硬。

被送进这间宫室之前,有人给了他一盒香喷喷的膏状物,他还以为是当果盘前要擦的身体乳,就把全身都涂了一遍。

但如果姚丞相的本意是,把他塞到贺戎川的床上……

那这盒身体乳就是催-情药啊!

池奕内心绝望,却还要若无其事地解释:“就是……普通的香膏。”

“香膏。”贺戎川的语气冻成了锋利的冰凌,“合欢膏的确也是香膏。”

池奕终于从这人的话里听出了暴君特有的威严以及……杀意。

半夜进人卧室,浑身涂满春-药,说自己不是来爬床的,信你个鬼哦。

直觉告诉池奕,他完蛋了。

“来人,照往常处置。”贺戎川侧过身,平静言语不高不低,刚好够门口的侍卫听见。

此时的池奕已出了一头汗,往常是怎么处置?剥皮喂狗?原书里炮灰的结局?

不行不行,他才刚穿过来,不能死在第一集……

池奕紧咬下唇,逼迫自己冷静,硬着头皮想办法。

左右看看,一边是贺戎川阴沉的脸色,一边是破门而入的侍卫……

池奕灵光一现。

突然,他穿着大裤衩子从桌上蹦起来,跌到贺戎川面前,扑进他怀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

时间凝固在这一瞬。

果香混着合欢膏艳烈的气味钻进鼻孔,晦暗的灯火静悄悄跳动,铜漏吐出水珠,滴答一声荡开涟漪。

两个带刀的侍卫目光空洞地站在门口,其中一人已举起了刀,却因为失去目标而不得不放下。

池奕这下看清了贺戎川的长相,他眼型细长,鼻梁高挺,幽暗眸光中,眼波并非凌厉凶恶,而是疏离淡漠和深不可测。

他的脖颈和锁骨附近有几道浅浅的疤,一只手腕戴着一根黑绳,绳上拴了个玉珠,手掌和指腹铺着一层薄薄的茧。

池奕整个人趴在他身上,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

此人正双唇紧抿,脖颈上青筋跳动,目光却穿过池奕,落在遥不可及之处。

铜漏的水珠滴了十几下时,贺戎川的眼神渐渐聚焦在那两个侍卫身上,“出去。”

侍卫们面无表情退出屋子。

池奕松了口气,渐渐笑开,从贺戎川身上跳下来,又怕他突然走掉,便牵住他的衣角。

他偷瞄暴君的表情,似乎真的……无事发生?

接着,贺戎川如常做起每天晚上都会做的事,洗漱更衣批奏折,行云流水,也并不要人伺候,仿佛房间里就他自己一样。

而无论他做什么,池奕都死死抓着他的衣服,像个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

半开的窗子放进一阵凉风,只穿裤衩的池奕打了个喷嚏,他靠着贺戎川的背,唾沫星子全喷到了奏折和……对方英俊的脸上。

贺戎川将奏折翻过一页,提笔写字。

池奕皱眉,这人到底什么时候才睡觉啊?

他想起来,原书里暴君生活极度自律,也非常勤政,也不知道每天批奏折到半夜,是不是在研究怎么杀人。

想至此,他随意瞟了一眼面前的奏折,就看到贺戎川正写下“暗杀其党”几个字。

……等这人睡了就跑!暴君爱杀谁杀谁,这个炮灰自己可是不当了。

天气彻底凉下来,没穿衣服的池奕开始打哆嗦时,贺戎川终于解决了一桌子的奏折,吹灯上床。

池奕坐在床边看他睡觉,如果忽略这人都干过什么缺德事,只看他入睡时的平和模样,外貌还是挺养眼的。

等面前人的呼吸变得绵长平稳,他便溜下床,把贺戎川刚脱下的丝绸外袍裹到自己身上。又觉得肚子饿,从地上捡了个苹果咔哧咔哧啃起来。

池奕来到床边,在躺着的人面前招了招手,嘻嘻一笑,含混不清道:“我走啦,暴君贺戎川,拜拜。”

正要离开,他又鬼使神差地到桌上拿根笔,在贺戎川脸上画出个猫咪胡子,满足了一下自己的恶趣味,然后溜之大吉。

听得房门打开又关上,床上的人双拳攥紧,倏然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