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宫主殿内,霍致峥靠在黄花梨龙头交椅上,朝那大胖子将领招了下手。
大胖子忙凑了过去,弯着腰,很是恭敬,“主帅有何吩咐?”
霍致峥撩起眼皮,语调一如既往的冷淡,“方才她与你说了什么?”
大胖子将领愣了愣,等反应过来主帅口中的“她”指的是宋清盈,心底一时拿不准主帅突然问这话的意思。
斟酌了一番,才赔着笑道,“主帅莫要见笑,末将瞧她长得漂亮,本想收了她的,可她却是个不识抬举的……”
倒是还剩几分气性在身上。
霍致峥修长的手指抵着额头,轻按了下眉骨。
“末将觉得她八成被吓得脑子糊涂了,莫名其妙的说了句恭喜发财,说是给末将拜个早年。”大胖子将领皱巴着脸,纳闷嘀咕着,“前两天才入的四月,难道宫里拜年都这么早?”
霍致峥低笑了一声。
等再抬起头,脸上笑意敛去,又恢复一贯的清冷模样,手轻叩着扶手的雕花,慢条斯理道,“也不必遗憾,待过几日论功行赏,有了官职,还怕寻不到合心意的美人?”
“多谢主帅,哦不……多谢陛下!”
大胖子黧黑的脸顿时笑成一朵皱巴巴的菊花,拱着手,正要退下时,突然想到什么,试探的问,“主帅,那永乐公主……?”
霍致峥眼神沉了几分,黑眸若幽暗深海,面无异色的觑向他,“人已经入了掖庭,不该动的心思别动。”
大胖子只觉得背脊一阵阴冷蹭过般,悻悻道,“末将不是那个意思,末将是说,若主帅中意她,大可收用。”
“你哪只眼睛看出我中意她?”
“这……”大胖子不敢说,只在心里暗暗嘀咕着,你若对她无意,何必特地叫我过来问上一嘴?男人对女人,不就那么点事么。
似是看出他的狭隘心思,霍致峥面无表情,“退下。”
大胖子忙不迭退下。
静坐片刻,霍致峥视线缓缓垂下,看向修长结实的腿,方才那人就跟没骨头般挂这之上。
他会对那种女人有意?委实荒谬。
不过是她的行为太反常,他这才问上一句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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掖庭原本是宫女与太监劳作居住之所,诸如洗衣、浣纱等皆在此处,可等元丰帝,宋清盈名义上的昏君父皇登基后,充分开发了掖庭的其他功能——
首先,他是个极好女色的,在位二十年就搞了九次选秀,选了一大批美女进宫,又宠幸不过来,只好将人打发到掖庭里暂且住着。等什么时候有了闲情逸致,就来掖庭逛逛,挑一两个顺眼的宠幸,再晋位份,是以掖庭的东边就成了入选秀女的住所,简称后宫出道舞台。
其次,元丰帝昏聩无道、专横独行,这些年戕害了不少臣子,那些大臣家的男丁不是被砍头就是被流放,女眷便被发落到掖庭为奴,北边区域便成了个罪奴收容所。
宋清盈与另外五个人便是被分去北区。
方才在紫宸宫,那一殿女人按照各自选择,分为了三边——
一大半选了投靠新男人,剩下的一些,则分别去教坊司和掖庭。要白绫的自然没有,毕竟真想死的,早就服毒或撞墙了,哪里会拖到现在。
此时日头式微,一行白鹭从广袤的天空飞过,有风吹过,在长长的宫巷里回荡出几声凄凉的响。
宋清盈等人默不作声的,跟在一个佝偻的老太监身后。
途径东区时,有两个年轻妃嫔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入宫五年,在掖庭东边苦苦熬了四年,好不容易被陛下宠幸,搬了出去,没想到一年光景不到,又回到了这掖庭……我怎么就这么命苦啊。”
“呜呜呜谁不是呢,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花重金贿赂那王太监,老老实实住在东边,也不至于今日要去北边当奴婢。”
宋清盈听到她们的哭诉,颇为感慨,“没想到大家都这么倒霉……”
闻言,那四位妃嫔齐齐抬眼看她,宋清盈朝她们挤出一个同病相怜的苦笑。
妃嫔们心头微诧,她们之前虽未与永乐公主有过接触,却也听说过这五公主是个极其倨傲、极其奢靡、极其不好相处的性子。
可现在看来,好像还挺平易近人的?
四位妃嫔们不约而同的想:宋国最娇贵的小公主也落到掖庭为奴,还曾经得罪过新朝的皇帝,想来这一辈子都再无翻身之地了。这样一比较,她们好像也不是特别惨?
人便是这样,看到别人过得比自己惨,心里能得到一些微妙的安慰。
于是乎,妃嫔们看向宋清盈的目光变的友善,柔声安慰着这个刚死了爹没了家的小姑娘,“公主你也别太难过,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掖庭虽苦,但咱们互相扶持,还是能过好日子的。”
宋清盈:……她怎么从她们的眼中看出了母爱?
虽说眼前四人是昏君的小老婆,她名义上的小妈,但被几个二十出头的小姐姐给予母爱的关怀,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啊!
“我再不是公主了,几位日后唤我小宋,或者清盈都行。不知几位姐姐怎么称呼?”
“姐姐?这般叫可使不得。”
“你们虽为我父皇的妃妾,但现在国没了,我父皇也没了,你们也不再是宫妃,大家同在掖庭为奴,按年龄长幼称呼,并无不妥。”
闻言,妃嫔们你看我,我看你,也不再纠结,纷纷自报姓名。
宋清盈嘴甜,挨个喊了遍姐。
四位小姐姐一一应了,不知不觉中又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宝兰私下里偷偷对宋清盈道,“公主,以后奴婢不能唤您公主,可否唤您姑娘?”
直呼姓名,她是万万喊不出口的。
宋清盈也不勉强她,“都随你。”
“到了,以后你们就住这处了。”
老太监将她们领到了住所,又交代了几句,便慢慢悠悠的走了。
宝兰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那是个十二人一间的大通铺,简陋又寒酸,一张桌,一张大炕,几条长凳,一面铜镜,两个柜子,可以想象十二个人都住在里面是何其拥挤。不过今日宫廷剧变,许多宫人都趁机跑了,于是这间房就单单宋清盈她们六人住着。
四个妃嫔看到这样的环境,一时难以适应,咬着唇左右打量,坐都不敢坐,仿佛坐一下就变脏了。
宋清盈打量了一圈,觉得还蛮好的。
在现代,她住的房子跟这差不多简陋,还比这小。
作为一个被奶奶拾荒捡来的弃婴,打她记事起,就跟奶奶住在一个狭小的地下室,放假捡破烂,攒钱考大学,日子虽苦,她却觉着幸福,垃圾父母不要她,老天却给了她天底下最好的奶奶。
她一直觉得她是幸运的——
直到她赚到第一笔实习工资,前脚给奶奶买了件崭新的羊毛衫,后脚就被车给撞了。
宋清盈侧眸,望着菱格窗外透进来的斑驳光影,忽然想起高考倒计时的夏天,奶奶一边拿着蒲扇给她扇风,一边笑眯眯道,“等我们家盈盈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奶奶就能享福了。”
悲伤来的猝不及防。
她垂下头,不让人看到泛红的眼圈。
不能哭,不能哭。
狠狠捏了下手心,她强行将眼泪憋了回去。
宝兰心细,察觉到主子突然低落的情绪,心里也一阵酸涩。
她忙去打了盆井水过来,“姑娘,洗把脸,先歇一歇吧。”
宋清盈朝宝兰笑了笑,“好。”
沁凉的井水打在脸上,让她的情绪平复了许多。
待洗完脸,宋清盈忽然想起一个事来——她还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呢?
按照书中描写,原主生的是玉骨冰肌,艳如桃李,眉心一点朱砂痣更是惹得无数世家公子魂牵梦萦,就连原书的男主傅容景都将她视作最美好的白月光,念念不忘。
“宝兰,拿块镜子给我。”
“欸。”宝兰脆生生应了,递了块铜镜过来。
宋清盈接过,定睛一看,瞳孔微微张大——
奶奶,我看到了仙女!!!
只见那黄澄澄的铜镜里是一张精致的白皙小脸,柳眉浓淡适宜,杏眸灵动含情,明明没有哭,却像是笼着一层潋滟水光,雾蒙蒙的,烟雨朦胧的淡雅山色般,让人看着无端生出一阵爱怜。
纤细的手指轻抚上眉心那一点嫣红,宋清盈不由咂舌,真不愧是小说里的白月光,这也太会长了吧!
就连一颗痣都长得这般巧妙,平添妩媚,艳而不俗,媚而不妖,又纯又欲。
她捧着铜镜左看右看,方才的伤感也被这盛世美颜驱散一些——这大概是穿书的唯一福利了。
嗯,决定了,今晚她要抱着镜子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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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掖庭,宋清盈的日子还是很轻松的,此时恰逢旧朝覆灭,新朝初立,皇宫各个职能部门的管理混乱,制度不明,新上任的掖庭令陈太监忙着核算人数,恢复秩序,暂时抽不出空去安排她们这些前朝罪奴。
不过宋清盈也没享几天清闲,在掖庭令陈太监与皇宫其他部门的总管一同去新帝面前表明忠心后,回来就给前朝罪奴们分配了差事——最累最苦最脏的那种。
毕竟对前朝的皇室人员越狠,才能表明对新朝越忠诚。
于是,宋清盈被分去浣衣。
“按照前朝的规矩,掖庭的罪奴得在宫里干一辈子,而且是没有俸银的。可当今圣上宽厚仁慈,立了新规,便是罪奴每月也有二两银子,且年满二十八岁,若想出宫,也是能放出宫的。”
陈太监掐着嗓子说,“圣上德隆望尊,望尔等心怀感恩,安分守己,莫要再生事端,都知道了吗?”
宋清盈听到每个月有银子拿,且二十八岁还能放出宫,眼睛登时就亮了。
原本这两天她还有些丧气,想着自己难道要一辈子困在这掖庭里吗?
现下好了,可以赚钱,还能放出宫!
“我现在十六岁,二十八岁出宫,也就是十二年后,这期间就相当于签了份十二年的打工合同……”
宋清盈自言自语着,脑中飞快算起每月二两的银子,十二年能攒多少,够不够出宫买间院子,买两块地?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以从虐渣剧本中抽身,往种田文的方向努力一下。
就算她是男主傅容景的白月光,她也不想掺和进男女主的故事里,毕竟女主的玛丽苏光环那么强,她才不想被射成刺猬!
待问过宝兰如今的物价,得知两百两能在京郊买一个两进两出的小院子时,宋清盈激动的在原地蹦跶了两下。
“兰啊,咱们现在努力打工,等以后出宫,就是自由自在的小富婆了!打工人,打工魂,打工就是人上人!”
看着浑身干劲的宋清盈,宝兰心酸:呜呜呜公主真是好可怜,故作坚强。
四位妃嫔咂舌:多乐观一小姑娘啊,先前也不知是谁造谣,将她说的那般可恶。
陈太监:听说永乐公主经受不住打击,性情大变,亡国那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上去抱了新帝的腿。瞧瞧,都被派去浣衣了,还乐成这样,可见着实被刺激的不轻呐。
他这边唏嘘着“好好一公主,可惜脑子坏了”,转身就将这事当成政绩,笑眯眯的朝新任内务总管福禄公公汇报,“陛下不但英明神武,爱民如子,对我们掖庭的宫人都这般宽厚优待,掖庭上下都深深铭记陛下恩德,就连宋国末帝之女,前朝的永乐公主,听到这新规,都高兴的手舞足蹈呢!陛下德泽万民,这等仁爱之心,非贤明圣君所不能及……”
紫宸宫内,听到福禄公公的转述,霍致峥排布沙盘的动作微顿。
“手舞足蹈?”
“是,掖庭令陈久宝原话便是这般说的。”
“那她已经开始浣衣了?”
“回陛下,尚未,好似是从明日开始。”
霍致峥“嗯”了一声,俯身将一枚小旗帜插入沙盘里,面无表情的审视着那辽阔的大燕疆域地图。
好半晌,他突然问了句,“福禄,你觉得像她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女,能撑多久?”
福禄躬身,“浣衣是项粗重活,奴才斗胆猜……最多三日?”
“三日未免小瞧了她。”
福禄刚想说“奴才愚笨”,话还没出口,就听那气度威严的男人淡声道,“朕猜最多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