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生二字一出,慕知春手中的佛珠骤然断开,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一颗珠子撞到门槛上弹了回来,落到了林惊昭脚边。
“若生…”她双手扶在把手上,“是我的嫡孙。”
林惊昭疑惑道:“云家不是只有云小姐一个女儿吗?”
“是如此…”
“娘!”
消失了半天的云才之在要紧关头出现,惹得众人不大愉快,萧定安更是“啧”了一声。
“他们就是骗子而已,您干什么要和他们说这么多?”云才之恼怒地踢开地上的珠子,“我们云家,只有云芝一个女儿!”
“你也不睁眼看看你唯一的女儿现在是什么样子!”
慕知春一下子缓不上来劲,俯身直咳嗽,陆惜月见状立即起身上前为她顺气。
萧定安眼神斜看向林惊昭脚边的珠子,不料被却卫横江发现了。
“定安,不可。”
“卫兄。”林惊昭道,“我认为,面对有些人采用一些非正当手段是必要的,不然,我们也留不下来。”
此言一出,卫横江低头沉默片刻,没再阻拦萧定安。于是萧定安偷偷从背后将珠子飞来自己掌中,而后冲着云才之的脑袋发力一弹。
随着一声闷响,云才之倒在了地上,又将零落的佛珠掀起一阵波澜。
萧定安道:“云大人许是操劳过度昏倒了,叫人把他抬下去——老夫人,您可缓过来了?”
陆惜月为她顺背的时候用了法力,慕知春登时感觉整个人都有了精神。如此她心中更加确信几人的不凡,深吸一口气道:“你们确保能救我的孙女?”
卫横江点头:“自然。”
她下定了决心,嘴唇翕动。
“刘氏乃我儿续弦,此前,坞州陶氏才是府上正妻,云若生,便是她的儿子,只是在若生四岁那年,她便重病离世了。”
陆惜月追问道:“那云公子,是怎么过世的?”
慕知春低头捂着眼,声音哽咽:“也是染了重病,请遍了大江南北的医师都没救成,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
卫横江疑问道:“云公子生前可有什么愿望没有完成?”
“没有。”她抬起头时眼眶已然变红,“那孩子乖得很,不哭不闹,总喜欢趴在我的膝上,问他想要什么,他也只会摇头。”
“他是何时过世的?”
“刚满十八的那年。”
“那口井呢?”林惊昭问。
“那口井在我嫁过来后就已经荒废了,原本说要拆除,后来那块儿种了竹子掩盖,便也忘了这事,没什么特别的。”
问完这句,林惊昭若有所思。云才之和刘兰秀看起来在云老夫人唯唯诺诺的,但其实瞒了她不少事,即便老夫人知道他们二人的手不干净,但究竟到了何种程度,她肯定不知,即使再刨根问底下去,估计慕知春也答不上来。
她朝萧定安挥了挥手,小声呼唤他:“萧定安,萧定安。”
他挑眉:“有事?”
“我觉得这个老夫人知道的也不大多,不如我们出去打探?”
他们来了柏州一直拘泥于云家,都没有出去在附近打听过。往往情报最常出现于邻里之间,哪怕真假参半,但也比在这问老夫人要好得多。
“我看你是想拉着我去查那口井。”
“那口井早晚要查的。”林惊昭不满道,“我想你肯定也不愿意待在这,我们出去好不好?”
萧定安没有回答,修长的腿翘着,食指指尖敲了敲桌子,片刻后站起身,道:“我突然想起有些急事需要和林姑娘一同处理。”
卫横江一脸疑惑:“你们…”
这卫横江是个死脑筋,直来直往惯了,一时间转不过弯来,但好在陆惜月机灵,明白两人打算做什么,她站在慕知春身后朝卫横江眨眼:“赶紧去吧,我记得你之前就说要去办,耽搁了这么久确实不好。”
“啊,咳,确实。”这么一点拨,他便反应过来了,卫横江握着拳抬手抵在嘴边咳了几声后说道:“定安,你们快去吧。”
“是云家的事让萧方士耽搁了,我会和下人打好招呼的。”
云老夫人发了话,两人便走了。林惊昭告辞后便迫不及待地跑向外面,倒是萧定安徐徐地跟在她身后,像是一名护卫。
他的目光跟随着她摇曳的发尾,当两人间的距离拉得愈发远了,萧定安这才大步走向林惊昭。路过她身边时,轻柔的发丝穿过萧定安的掌间,让他回想起林惊昭阻拦他出剑时的那股暖流。
像阳光下的溪水,洗净他体内的躁郁。
“你吓唬起人的时候,确实有一套。”
“什么吓唬人?”林惊昭问完就明白过来这家伙说的是什么,“……你听到我对刘兰秀说的话了?”
“这么精彩,我自然不能错过。”
“你当时不是在被卫兄教训吗?”
萧定安理直气壮:“你觉得我会听?”
“哦——原来以师兄师姐为命的人也会叛逆啊。”她打趣了一句,思来想去后又问,“卫横江没听到吧?”
“你不怕我,还怕师兄?”萧定安一副了然的模样,“看来你是做贼心虚,害怕暴露了本性,让师兄一剑斩了你。”
倒也不是害怕卫横江,林惊昭只是觉得像卫兄这般清廉正义之人,不太适合听到那些话,若是叫他听去,指不定下个被拉去谈话的就是她了。
不过她觉得萧定安这个反应倒是非常有趣,好像他很在乎自己不害怕她这件事,便问:“你怎么这么执着于让我害怕你?”
萧定安没有回答,林惊昭想兴许是因为他觉得没面子,于是换了个问题:“那在萧公子眼中,我的本性是什么?”
林惊昭问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与他对视。
萧定安的眸子不像她刻板印象中的大魔头该有的深邃。他的眼漆黑,却覆着一层光,这光像一面清晰的镜子照见了所有的善恶。
可善恶只是映在上面,他极少去审判。
他将此权力交给了卫横江,交给了陆惜月,交给了应天门。
因为命运,他只是注视着。
可这对他来说,便足够了。
不过那面镜子在照向林惊昭的时候,总会探寻。
“我也很好奇。”他如是道,“毕竟我现在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跑到我的剑里去,又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看来不得到回答他是不会罢休的,这般想着,林惊昭中和了一个模糊的答案:“我看到了一片红,一片刺目的红。”
这下她也算说了实话。
萧定安又没有回应。也不知他信没信,反正无论如何他现在伤不到自己分毫。
这会儿的街上人多,林惊昭正左右观察着这些铺子,盘算该从哪家入手打听时,无意间注意到来往的人流旁,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异常显眼,她跪倒在地,双手举着一块破布高过头顶,这布上用血写着几行字,却已经干涩得难以分辨。
萧定安也看见了那女人,不过比起林惊昭,他不甚在意,毫无眷恋地顺着人流向前走,却没注意到本该在身侧的林惊昭早已驻足原地。
“这女人居然还没死啊。”
林惊昭听到身后茶楼的伙计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聊起了这可怜的女人。
这也是她停下脚步的原因之一。
“这是第几年了?第五年?”
“嘿,你记差了,你猜猜多久?”伙计比划道,“第十年了。”
十年?这女人在这里跪了十年?
一个人冗长的十年轻飘飘地从他们口中飘出掠过林惊昭的耳朵,也加重了林惊昭的好奇,她终是没有忍住,走过去主动询问:“两位大哥,你们可知道那名女子发生了何事?”
“哦,据说是丢了女儿,也挺惨的,这女人是个哑巴,后来……遇着点事儿,就生了一个女儿下来。”伙计道,“结果十年前她的女儿不知道去了哪里,这女人就疯了,本来是在一家饭馆找了个打杂的活,也能勉强过日子,出事之后就被赶了出来,之后就这样了。”
“就这样在这跪了十年?”
“是啊,不可置信吧。”
另一个伙计往嘴里送了颗瓜子,架起了范,说道:“也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咱们柏州有个出了名的神棍,他找到这女人,说是能帮她算到女儿在哪,这女的一听就立马拿出了所有积蓄,结果人财两空,钱没了,人也没见着。”
店内传来老板的怒喝声:“你们两个在这偷什么懒呢!”
两人手里的瓜子落了一地,也没工夫去捡,伸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就要进去干活了,其中一人临走前还说道:“小姑娘呀,年轻人总见不得别人受苦,我在这干了十年了,从前也想过帮她,如今我懂了,这就是老人家口中的命,没办法的。”
说罢,他踩着瓜子进了茶楼,换上了尖嗓子:“来喽——这位客官您要点什么?”
“你难过了?”萧定安发现人没了之后又折返了回来,恰好看见林惊昭有些失神地站在店门口,他如是道,“凡人中这些苦大怨仇的事可不少。”
林惊昭先是摇头,又转身望向那个浑身瘦弱,却纹丝不动地举着那块不会有人瞧一眼的破布的女人,心中泛起涟漪,平息下去后,她喉间一哽,道:“也没有很难过,只是在想,如果是我举着那块布,手一定会很抖。”
萧定安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还有,如果遇上了那个狗屎神棍,你一定要帮我把他爆揍一顿。”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但林惊昭全当他默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