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异议。”
艾琉伊尔说,抬脚向前走去。
人群不由自主向两边让开,为她让出一条道路,王女便目不斜视地走过,束起的长发随动作飘动,黑如乌木。
在她身后,勒娜和莫提斯一左一右架着个身穿书吏制袍的男人,这男人缩着肩膀,抖如筛糠,一双眼睛滴溜溜的转。
台上的城主等人一见到书吏,表情顿时变了。
罗穆尔:“艾琉伊尔,你这是……”
王女:“现在是质疑环节,堂兄。”
质疑环节,是索兰契亚公开审判案件时必经的程序,在场者皆可在这时提出异议。
若有足够的依据支撑,他的意见可能会得到主审官的认同;但如果?没有依据,提出异议者就将被判为故意扰乱审判秩序,受到相应的责处。
王太子深知这一规则,但他不明白艾琉伊尔为什么会质疑审判结果?。
他飞快回忆相关律法和自己曾经学习过的卷宗,相互比对,还是认为判决非常合理。
罗穆尔思考得太专注了,以至于没有发现身旁脸色陡然惨白的两名幕僚,也没注意到这一瞬间迪西蒙权贵们藏不住的惶惑。
“那么,按照规定提出质疑吧。”王太子向艾琉伊尔点了点头,想了想还是补充道,“在此之前,请先向法理女神起誓,你接下来所说的内容都有所凭依。”
艾琉伊尔淡声道:“以洛荼斯女神?之名起誓,我在这场审判中所说的话都发于本心,立于事实?。”
罗穆尔:“……”
不是向法理女神起誓吗?
不过这个程序要求并不严格,偶尔会有格外虔诚的独信徒不愿诵念其他神?名,只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灵发起誓言,也是被允许的。
艾琉伊尔看向城主。
迪西蒙城主芬列尼,是在场权贵中最?快冷静下来的那个,城主神?色镇定,只是无意识瞟向书吏的那一眼暴露了他的心虚。
“芬列尼,我问你。”
“这次被你贪昧的赈灾物资,折合下来是否真的只有一千金币?”
金币是索兰契亚货币体系中的最?高单位,一个普通工匠终年劳碌,也仅仅能赚到一枚金币而已。
一千枚则已是一笔巨款,贪污达到这个数额,也就达到了律法所规定必须革除官职的临界线。
城主眼神闪了闪,不答反问:“王女殿下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是一时糊涂做出了错事?,但现在已经悔改,您没必要抓着不放,还不惜为此质疑王太子殿下早已查明的数字吧?”
哦,人证提溜到面前也不认。
王女偏过头:“勒娜。”
勒娜放开书吏,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双手交给她。
艾琉伊尔将这本册子放在城主眼皮底下。
“翻。”她扬了扬下巴。
城主僵立片刻,伸出手翻开纸页,瞳孔剧烈震颤起来。
记在纸上的一条条名目,一行行数字,好像尖钉一般钉在了他的心里,让他的心脏重重沉了下去。
真的没有一条遗漏……
艾琉伊尔:“你说你们共计贪下价值四千五百枚金币的物资,但目前实?际的空洞远比这个数目大。”
“那些神?秘消失的物资,去了哪里?”
城主:“……总有些?没记在账上的花销,下面的人不懂事?,也会自己偷偷拿点,积少成多,窟窿自然会变大。”
他越说越流畅,显然连自己都信了。
不过这里倒也不算说错,上行下效,层层盘剥,权贵动了大头,下面让物资过了手的人也多半会贪些蝇头小利,甚至大吃一通。
“对了,还有!有些?灾民不愿意留在迪西蒙,拖家带口开始流亡,他们走的时候,我也吩咐人给他们带上足够的口粮,这就又是一笔消耗!”
“我们商队是从主城的方向来的。”王女忽然说。
“啊?”
艾琉伊尔慢条斯理:“意思是,我沿途见到不少流亡的灾民,没有一个身上带着够多的食物。”
灾民中的很多人之所以会选择逃难,恐怕也和迪西蒙的情况脱不了干系。
否则谁不想待在更安全的营地,谁愿意背井离乡,踏上前途未卜的流亡之路?
这时,简易台子下方的民众也骚动起来。
他们可能这辈子也没见过多少金币,对金币的真正价值也没有准确认知,然而听了这么久,谁都能听出来是审判出了问题。
原本在他们的概念里,城主这样的大贵族会被赶下台、赶回王城,就已经很了不得。
可城主走了,其他贵族还在啊。
今天看了贵族老爷们的笑?话,等王太子殿下离开以后,那些贵族找他们撒气,又有谁能说理?
正因如此,之前王太子宣读审判结果?的时候,这些?民众也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不敢表现出看笑?话的模样。
但是现在……
听起来像是比罢免更严重的责罚?
人群里,有学过一点律法的青年人小声说道:“那不就是斩首吗。”
马上就被同样在地动里幸存的父亲捂住了嘴,看周围没人注意,才松了口气。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小声讨论,就算声音再小,合起来的效果?也很壮观。
台下嗡嗡的说话声传入城主的耳朵,他却说不出话。
其余贵族面面相觑,其中有一个咬牙盯住瑟瑟发抖的书吏,好像找到了一个自救的途径一般,拔剑欲砍。
“救命!!”书吏叫得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
金属撞响,剑刃相击,是莫提斯挡住了突袭。
“还没怎么就要杀人证,这好像叫不打自招?”亲卫队队长耿直发言。
艾琉伊尔勾唇一笑?。
她拿回册子,连同吓得不轻的书吏一起丢给罗穆尔。
“人证和物证,好好看看吧,主审官。”
从艾琉伊尔开始发问起,王太子就没再说过一句话。
从不明就里到难以置信,再到终于听明白,罗穆尔勉强控制着表情,低头去看那本册子。
半晌,他抬起头,望向目光躲闪的那名幕僚。
“格莱,这件事是你负责的,你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幕僚当机立断,单膝下跪。
“是我们疏忽了,没有查出真相。”
“只是疏忽吗?”
“……”幕僚没有回答。
罗穆尔转过头,突然间感到疲惫。
这么大的错漏,当然不可能是意外,只会是有意包庇。
在艾琉伊尔挑明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身边的幕僚会为芬列尼掩饰,只有自己蒙在鼓里。
罗穆尔又看向王女。
艾琉伊尔抱着双臂,好整以暇。
“别急,不只是这些?。接下来是人证说话的时间。”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书吏身上。
疑惑的,凝重的,愤恨的,威胁的。
书吏倒吸一口冷气,抖抖索索开不了口,迎面撞上王女的视线。
堪称平淡,却有种无言的威慑。
书吏不抖了。
他开始飞快地讲述城中权贵吩咐他和几个同僚所做的事?情,包括帮忙做假账、混淆死亡数字等等。
甚至一个紧张,连地动到来之前的旧事都往外?翻,那些事?迹没有天灾之下的触目惊心,但也完全称得上恶劣。
城主矢口否认:“胡编乱造,胡言乱语!”
书吏叫道:“我向法理女神起誓!我在这里说的都是实话,要是说了一句假话,就让我掉进伊禄河里淹死。”
以灵体姿态旁听的洛荼斯:“……”
这就不必了。
艾琉伊尔的目光微妙地偏移了一下,随即凉飕飕道:“你最?好祈祷都是实话,伊禄河不收垃圾。”
书吏一副快哭出来的凄凉表情。
可惜再怎么示弱,也无法改变他就是帮凶之一的事?实?,贪昧物资有他一小份,纂改死亡数字是他全权负责。
向公众作证可以减轻一部分处罚,但不会让书吏比参与事件的同僚更好过。
罗穆尔问:“被你们收敛的物资,都在哪里?”
城主梗着脖子:“殿下,我们没贪那么多,没有就是没有。您问我放在哪儿,难道还要让我凭空变出来吗?”
书吏却小声说:“都在城主府。”
城主猛然向他看去,眼神好像淬了毒。
事?到如今。质疑环节已经可以结束了。
但城主不愿认命,他自己清楚,贪昧的财物已经够了处斩的标准。
而一旦在公开审判上被判处死刑,就算要等到被押送回阿赫特再执行,兄长也没办法保下他。
因为霍斯特不会允许。
“王太子殿下……”城主嘶声说。
他不断用口型说着大哥的名字,眼神有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大臣们都知道,王太子仁慈。
而这其实就是心软的好听说法。
事?实?上,罗穆尔的确不知该如何念出最终的审判结果?。
虽然一直告诉自己律法公正,但那时候他也没想到,竟然真的能严重到达成死刑的条件。
亲口宣布老师唯一兄弟的死刑……
罗穆尔犹豫了。
仅仅是数秒的犹豫,艾琉伊尔已经转向了台下的民众。
这些?人都在等待结果?。
王女指了指城主,又指向不远处的营地。
她只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在营地里冻饿致死的大部分人,都被丢在贫民区,至今没有安葬。”
作者有话要说:洛荼斯:发毒誓请勿cue伊禄河,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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