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只幼鸟被安置在桌上。
其中一只右腿受了伤,不严重,还有精神四下张望,脖子转来转去,时不时张张压根儿没长起来的翅膀;
而另一只明显安静很多,缩着头窝在同伴身旁,闭着眼好像在睡觉,但只要仔细看,就会发现它是在眯缝着眼打量。
洛荼斯为前者绑好受伤的腿,又挨个儿给它俩喂了点水,艾琉伊尔坐在一旁看着,表情有些好奇。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只幼鸟饿了,不管之前是在活泼张望还是在安静打量,这会统一昂起头张开嘴,发出幼崽讨食的标准叽喳。
鸟类这种生物啊,管你是鸡是雀是金雕,小时候都是一个样,张大嘴叽喳。
小王女这时忽然露出有点嫌弃的神色,嘴上说:“它们好像饿了。”
“要不要试着喂点东西。”洛荼斯注意到她的目光,温和道。
小王女不确定地说:“它们吃肉吧,什么肉都可以?”
“对。不过要撕成小片,一点点喂。”
“知道了,我去拿肉。”
艾琉伊尔起身跑了出去,再回来时,身旁还跟着一个亲卫队队长莫提斯。
这人一进门就兴致勃勃地问:“王女殿下说你们捡了两只小金雕?好看吗,让我看看。”
两只白乎乎满身绒毛的家伙映入眼帘,头大身子圆,张嘴乞食聒噪得像鸭子,说实话,倒是有点丑萌丑萌的。
“……”莫提斯悻悻地收回视线。
艾琉伊尔一丝不苟地将生肉撕成一小条一小条的,轮流喂给两只幼鸟,直到它们闭嘴不再叫唤,才停了手,试探着用指尖触摸它们的脑袋。
活泼的那只立刻哼唧着躲开,安静的那只没有躲,但闭着眼睛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像是忍辱负重。
洛荼斯支着下巴,微笑道:“小王女,不如以后你来照顾它们,怎么样?”
艾琉伊尔:“我?我还是不——”
“可千万别,为了小金雕的生命安全着想。”莫提斯煞有介事地摇头,“先王跟我讲过王女殿下养过的小东西,别国献上的孔雀,侍卫抱过来的猎犬,水池里的鱼,就没有哪个能在王女手下活过一个月。”
“原来如此。”洛荼斯莫名同情地看了小王女一眼,这是什么动物杀手的体质。
艾琉伊尔瞪了莫提斯一眼:“以前是意外!”
亲卫队队长接收到王女的警告目光,耸耸肩,换了个话题:“不聊金雕了,王女殿下,我来是想问您最近有什么打算?”
小王女将手指从小金雕头毛上挪开,双手交叠,平静地望着莫提斯。一谈到正事,她刚才的天真好奇就尽数消退,仅留下思考的光芒,在金眸中隐约闪现。
“当然是待在这里,直到度过十三岁生日,在那之前,我不会贸然行动。”
十三岁——这个年纪在古索兰人看来有着重要的意义,仅次于十八岁成年礼。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已经顺利结束了基础学业,可以回家成为父母的帮工,或离开家寻找更想从事的行业,从学徒做起。
从这时开始,他们不再被当作完全没有话语权的孩童,而是步入了“少年”。
艾琉伊尔的十三岁生日就在该年冬季,距离现在不到六个月。
莫提斯理解王女殿下想在那后开始动作的想法,毕竟在可能会有的支持者看来,十二岁和十三岁之间隔着一道坎,过了这个坎,小王女才能摘掉那个“小”字,才能被他们真正放在眼里。
可是……
“如果这期间卡迭拉城主再次发难,我们恐怕会应对得比较艰难,毕竟亲卫队人数少,而这里是他的大本营。”
“他不会。”艾琉伊尔笃定道。
“您怎么能确定?”
“因为卡迭拉城主就是这样的人,他现在估计已经怕得寝食难安,我一直晾着他,他说不定还会被自己的想象吓得上门请罪。”艾琉伊尔说,“如果他有继续动手的胆子,你们在进城前就会被他拦下来了。”
莫提斯想想也是,无奈道:“好吧,我们就陪您等几个月。”
他说完了正事,转头看了看洛荼斯,忽然道:“这位书吏小姐,我能和你单独聊聊吗?”
艾琉伊尔蹙眉,下意识抬手抓住洛荼斯的手腕,又好像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一样,猛然放开。
洛荼斯却微微一笑:“好,我们出去说。”
小王女睁大了眼,试图让洛荼斯看到自己的不满,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让开。
洛荼斯走在莫提斯身后,直到走出院门,亲卫队队长才停下脚步。
他抓了抓头发,斟酌道:“抱歉,冒昧地叫你出来,只是有点事想问问你。”
洛荼斯:“这没什么,你问吧。”
“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三年来,王女殿下过得怎么样?”
洛荼斯一时无言,这种宽泛的问法,让人怎么说呢?只能模棱两可地回答:“小王女一向认真努力,暗中充实自己,并且与卡迭拉神庙的祭司们结下了不错的情谊。”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说精神方面,心情方面。”莫提斯显然很不擅长这类对话,他再次烦躁地抓了下头发,“王女殿下和以前很不一样,这次见到她以来,我就没看她怎么笑过。”
洛荼斯终于明白他想问什么了,她稍作思索,回道:“大人遭逢突变尚且会意志低沉,更何况小王女年纪还轻,危难会让人成长,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莫提斯长叹一声:“唉,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我们看着她从小长大,以前那么张扬肆意,现在……”
总归会感到遗憾和怅然。
洛荼斯垂眸,没有说话。
良久,莫提斯郑重地向洛荼斯行了一礼。
“我看得出来,王女殿下很喜欢也很依赖你,想必在我们还没有能力赶来的时候,你帮了她很多,多谢。”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一直陪在王女身边,拜托了。”
——————
艾琉伊尔正心不在焉地逗小金雕们玩儿,一边装作不经意地看着窗外,能看到洛荼斯和亲卫队队长说话,却听不到说话的内容。
过了一会儿,莫提斯忽然向洛荼斯行了个礼,郑重其事地叨念了一堆话,才转身离开。
吱呀一声,洛荼斯推门回来了。
小王女立刻迎上前:“他和您说什么了?不会是说我坏话吧。”
洛荼斯本来正要简略讲一下,闻言一怔:“为什么会这么想?”
艾琉伊尔垂头不语,去戳小金雕的脑袋,把人家戳地往后咕叽一倒,才说:“我相信他的忠诚,但我也相信他——还有那些效忠于我父王的人,都不太喜欢我。”
洛荼斯:“……因为先王后?”
她想起来,莫提斯刚赶到时,确实说过一句“和烦人的塞里娜越来越像了”。
“是啊,我听到过女官长私下闲聊,其实当初父王与母后成婚时遭到了几乎所有大臣反对,其中跟随父王的将军们闹得最大,但最后也没有阻止成功。”
艾琉伊尔语气轻松,垂下来的眼睫却透露出些许低落,“后来,他们在父王面前倒是表现得很喜欢我,也很尊重母后,只是父王不在的时候,那些人就懒得做样子了。”
洛荼斯:“也包括莫提斯?”
“……”艾琉伊尔顿了顿,似乎是在回想,片刻后才面无表情地说,“那倒没有,不管父王在不在,他都懒得装样子,看见母后就翻白眼。对我的态度还可以。”
“其实他还是挺关心你的。”
“关心是肯定要关心的,毕竟我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嘛。”艾琉伊尔无精打采。
洛荼斯继续说:“他担心你的心理状况,还说希望我一直陪着你。”
小王女:“他这么说的吗?”
洛荼斯点头。
小王女脸上的低落顿时一扫而空,她双手抓住洛荼斯的右手,真诚道:“我现在相信了,莫提斯不愧是忠诚的队长,我感谢他。”
洛荼斯:“……”
倒也不必态度转变得如此之快。
但是看着小王女仿佛闪烁着星光的漂亮眼眸,她也不由得轻轻笑了笑。
但很快,这点笑意就随着思绪转动淡去。
对于莫提斯的请求,洛荼斯其实没有作出回答。
她能一直陪着小王女吗?
记忆中现代城市的画面一闪而过,洛荼斯闭上眼,忽略艾琉伊尔略带期望的眼神,轻巧地转移话题。
之后几天,正如艾琉伊尔所说,卡迭拉城主没再出手,甚至从城里打探到的消息来看,这位城主已经好些天没出过门了。
卡迭拉城主谨慎,小心,逢人就笑,小的坏事全都敢干,每逢大事不到必要时刻绝不动手,还要从各个角度自己吓自己——比如针对小王女的刺杀。
简单来说就是欺软怕硬,爱脑补。
王室亲卫队驻扎在神庙的一周后,城主才终于上门拜访,这回他带了丰厚的赔礼。
“王女殿下被人刺杀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让您在我所管辖的城池遇到这种事,的确是我的失责,还请您接受我的歉意。”
卡迭拉城主说,小心地看了小王女身旁身披铠甲的莫提斯一眼,又去招呼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儿:“塔尔莎,你和王女殿下不是同学吗?来,向殿下问好。”
艾琉伊尔轻笑:“原来塔尔莎是你的孩子,她在学堂对我照顾不少呢。”
塔尔莎瑟缩了一下,依然不服输地挺胸抬头。
“刺客什么时候来,你也不知道,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一位城主。”艾琉伊尔转开视线,慢条斯理道。
得到王女的准话,卡迭拉城主才松了口气。
来访者走后,莫提斯不甘心道:“这副嘴脸真让人作呕,就这么放过他了?”
“怎么可能。”小王女笑了下,笑意未达眼底。
——————
索兰契亚季节轮转,从炎热的夏季到丰收的深秋,从满目苍绿到随处可见耀眼的金黄,再往前拨动一格,便到了初冬。
十一月的第二个水曜日,便是艾琉伊尔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