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莎草编织的帘子,清晨的曦光轻柔落在熟睡中小王女的脸上,她的眉头早已不自觉松开,睡容恬然。
窗外传来一阵鸟鸣,艾琉伊尔眼睫动了动,蓦地睁开了眸子。
她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成长记忆中的画面一一闪现,快乐的,哀恸的,最后以父母死时的情景作结。
这不是小王女第一次做类似的梦。在被遣送来卡迭拉城的途中,在颠簸的马车上,她曾经好几次被这样的噩梦惊醒,睁着眼直到天亮。
然而这次,梦境出现了改变。
那位银发的河流女神竟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说会帮助她重归阿赫特,登上被叔父夺去的王位——
小王女自嘲地笑了笑。
明明已经决定不再信奉所谓的神明,却还是被这个荒唐的梦挑动了心绪,莫非她的潜意识里,还在盲目地期盼被神灵所拯救吗?
何等软弱而自欺欺人。
这样继续下去,别说返回王城为父母平反,就连平安长大都困难重重吧。
艾琉伊尔赶走脑海中杂乱的念头,准备起身。
别多想了,就算诸神真实存在,也不会对一个被赶出阿赫特的“罪人之女”慈悲。
从今天起,一切不必要的情绪都该被舍弃,即便不再相信神灵,也要在女祭司面前装出信奉河流女神的样子,否则她将在这座神庙寸步难行……
艾琉伊尔思考着对未来的安排,冷静而有条不紊,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了。
雪白的床单上,一枚圆润的珠子安静地陷在枕边,那纯净的浅蓝色非常熟悉,如同神像眼窝处镶嵌的两颗蓝玉髓,更仿佛是梦里银发女神平淡无波的眼睛。
蓝玉髓,伊禄河女神的象征石。
小王女将它拿了起来,听到自己心跳陡然剧烈的声音。
“——不是梦?”
.
“希望小王女不会只把这当成一场梦。”
洛荼斯漂浮在祭台上空,轻叹了口气。
昨晚,她与艾琉伊尔对话之后,便感觉周围的场景有些不稳定,空气里泛起透明的波纹,地面也开始晃动。
洛荼斯猜测梦境快要结束了,考虑到小王女苏醒后很可能依然无法看到自己,为了避免对方将这场对话当作虚假幻想,她需要留下一点提示。
于是洛荼斯取下挂在锁骨上的蓝珠,放在小王女手心。
她有种直觉,这枚珠子可以被带出去,因为它不是单纯的饰品,更类似于某种力量的凝结,它的诞生就是为了交给信徒。
结果东西刚送出去,洛荼斯眼前就一阵晕眩,她表面毫无异样,甚至还维持着高雅清冷的形象说了句:“伊禄河永远护佑你。”
话音刚落,就干脆利落地被弹出了梦境。
再恢复意识时,洛荼斯已经回到了神像所在的祭神室。
她没有被困在雕像里动弹不得,但也不能离开太远,自由活动范围大概是个以神像为圆心、半径一米的圆。
至少没有重新变回石头……洛荼斯这样安慰自己。
或许这就是消耗力量的后果?
正当洛荼斯沉吟不语时,祭神室正门发出吱呀一声响,被女祭司推开了。
这一次,艾琉伊尔娇小的身影跟在女祭司身侧,稍微落后半步。
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小王女的目光就紧紧锁住神像,仿佛看到了真正的神迹。
一枚蓝玉髓珠子被她小心翼翼地捏在手中,被体温温暖了一段时间,依然沁凉。
眼前那尊高贵端庄的神像,逐渐和梦中神明的身影重合。
一个是石料刻绘,一个是缥缈的灵体,近在眼前,却同样给人相距遥远的错觉。
可就算高高在上,也确实是她向自己伸出了手。
艾琉伊尔抿了抿唇。
女祭司上前一步,例行唱诵赞歌,然后她看向小王女,平缓道:“我不知道您昨天想通了什么,才会今天清晨过来找我,主动要求向女神宣誓忠诚……”
“但请记住,一旦宣誓结束,您就是女神的信徒。卡迭拉神庙不会欢迎任何一个背弃女神的信徒——即便是贵为王女的您。明白了吗?”
小王女眨了眨眼,认真道:“请放心,祭司大人。”
“您是王女,以后不必对我使用尊称。”女祭司皱眉道,可看着艾琉伊尔的模样,又心里一软。
这位年幼的王女还是很听话的,昨天那副沉默的样子,可能是初来乍到还没做好准备吧。
唉,也是个命运坎坷的孩子,以后要是能护,就尽量护着一些。
如果是在阿赫特王城,王女的宣誓仪式必然会是不逊于节日的盛典,但卡迭拉毕竟是个偏远小城,而艾琉伊尔自己的身份目前也有些尴尬,只好一切从简。
神像前的祭台上,点燃了三支表面刻着金纹的祭祀用蜡烛,神明的日常早餐被撤下,代之以花瓣还沾着露水的大朵水生花,摆放在银制盘中,是献给伊禄河女神的祭礼。
女祭司立在一旁,作为仪式的见证人,她的双手庄严地交叠在身前,高声道:“王女艾琉伊尔,今日伟大的伊禄河女神将降临于此,倾听你的誓言……祂是一切清水的化身,一切谎言在祂面前都无所遁形,那么,你所说出口的誓言是否遵从你的内心?”
艾琉伊尔单膝跪地,仰望神像,有片刻的恍惚,但她很快回过神,没有让女祭司发现自己的异样。
“我所说的话,全部出自真心。”她表情虔诚地说。
女祭司暗暗观察她的神色,自觉满意,便低下头接着念诵这类仪式上必读的套话,丝毫没有察觉小王女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
念完了一长串祷词,女祭司终于道:“现在,向女神说出你的誓言。”
艾琉伊尔深深垂下头。
“神圣的洛荼斯,不朽的洛荼斯,请您倾听我的承诺——”
“我将永远崇敬您,信仰您,绝不背叛,绝不亵渎,直到灵魂回归遥远的诸神之国,若未来我没有遵从诺言,就请您让伊禄河的洪流施下惩戒,惩罚不可饶恕的背弃者。”
她轻声说完最后一句誓词:“……以艾琉伊尔之名向您誓诺。”
说完她站起身,拿起一朵祭台上摆放的水生花。
这种花名叫雪荼,通常只有白色和浅蓝色,生长在伊禄河水流较为平缓处,被索兰契亚人视为洛荼斯的花。
按照惯例,宣誓仪式的最后一环便是亲吻雪荼的花瓣,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艾琉伊尔将手中的花朵在神像裙角轻轻掠了一下,才垂首在花瓣上印了一吻。
她抬眸,眼里光芒涌动。
那眸光是对着神像的,但小王女不知道,她正和神像前的灵体对视,她的眼睛里没有映出洛荼斯的形影,洛荼斯眼中却映出了艾琉伊尔仰起的小脸。
温驯乖巧,可爱可怜。
可表现再乖的狼崽也还是狼。
洛荼斯安静地闭上眼,感受灵体内部涌动的奇特浪潮,如同伊禄河流淌时温和而有规律的哗声,于无人处奏响盛大乐章的开篇。
她知道,来自神像的束缚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了。
.
宣誓完毕,女祭司带领艾琉伊尔离开,而洛荼斯也轻快地跟了上去。
“王女,从今天起,您会和其他孩子一起在神庙学堂上课,不知您是否有其他意愿?”
艾琉伊尔微笑道:“我相信你的安排。”
女祭司刻板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那就好,我送您到学堂门前,如果您还有疑问,神庙里任何一位书吏和下级祭司都随时可以提供解答。”
“嗯,谢谢。”
学堂位于一座三层小楼的底层,离祭神室不远,女祭司送小王女来到这里,随即鞠躬离开。作为神庙负责人,她还有很多事要忙。
艾琉伊尔理了理衣装,昂首挺胸迈进学堂。
洛荼斯仗着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堂而皇之地飘在前面。
所谓的学堂其实只能算一间教室,面积不大,学生人数加起来不到二十人。
座位安排很有特色,数十组小桌椅排列出三个同心圆,在同一侧留下可供进出的宽阔缺口,一位作为教师的老书吏坐在同心圆中间,摇头晃脑地念着一张莎草纸上的内容。
艾琉伊尔的到来打断了他们学习的进程,一张张小脸转了过来,好奇、兴奋、轻蔑和敌意,神色各不相同。
老书吏咳嗽一声:“咳咳,您就是从阿赫特来的艾琉伊尔王女吧?”
小王女礼貌道:“是的,老师。”
说着,还行了个礼。
这可把老书吏吓了一跳,他连忙站起来:“这我当不得,请您千万别这么称呼……”
虽然心里清楚这位王女恐怕没什么未来可言,但她依然是王女啊!这要是放在先王离世之前,偏远神庙的书吏连见她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被称作老师了。
艾琉伊尔摇头:“传授知识的就是老师,这点我还是知道的,请老师不要推辞。”
“这,这……唉,那随您吧。这里的空座位您可以随意挑选,如果没有其他问题,就让我们继续学习这篇赞美初代索兰王的诗歌……”
艾琉伊尔淡定地走到同心圆最外围,找了个旁边没人的位置坐好。
洛荼斯的目光在学生们之间来回转动。
之前她见过的塔尔莎也在这里,这个高傲的女孩专注地看着老书吏,没向艾琉伊尔那边投来任何视线,但更多的孩子低着头交换意味深长的眼神,躁动的气氛在这个小房间里扩散开来。
小王女适应得很快,事实上,以她的天赋和在王城接受的教育,这里孩子的水平着实不够看。
但艾琉伊尔很安静,除非老书吏点名向她提问,绝不表现自己的能力,就算如此,她也还是收获了来自书吏的赞叹,随之而来的,是几个学生越发不服气的目光。
课程要到正午才会结束。
眼瞧着小王女这边没什么需要注意,洛荼斯看向了头顶,她控制自己陡然上升,穿过天花板来到了小楼的第二层。
但凡神庙,必然会有藏书室。
而卡迭拉神庙的藏书室,就位于学堂的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