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胜倏地睁开眼,胸口依旧丝丝络络传来痛感,周围黑着,透过窗看去,重甲还行驶在宇宙里。
航行时就是这样,没有陆地上白天黑夜之分,生物钟完全靠重甲里的灯光调节,但休息室应该是关闭了昼夜系统。
他看了眼时间,现在是下午三点钟,这么算来,居然睡了差不多十五个小时。
鹿胜扯掉氧气面罩,回想起刚刚的梦还觉得有些搞笑,说实话,他对邢澈的第一印象并不好,可以说很差,高傲、不留情面,之后押他去总部时更是毫不客气。
之后鹿胜有好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邢澈,那会联盟军和域外武装势力起了冲突,再见到他时,是第二年星历的新年夜,他在城墙上组织攻防。
当晚下着雪,站在城墙上的邢澈看起来格外冷漠,鹅毛大的雪片落在他漆黑发丝上,人似乎都要被那灰白淹没。
后来鹿胜才知道,邢澈的父母在前一天牺牲了。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两人并没有交集,邢澈一路从中校升至上校,甚至代理少将职责,他成了全联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上校,功勋赫赫。
而两人正式相识,是在邢澈某次庆功宴上,年轻的上校半片胸膛挂满勋章,颀长的身影站在聚光灯下,元首亲自为他授勋,他依旧冷着副面容,无惊无喜。
台上的邢上校官贵肃穆,已然脱去少年胎骨,成熟、强大且沉稳。
二十六岁鹿胜很轻易便被这个男人吸引,他走到邢澈身边,主动搭讪,“邢上校,能否与您喝杯酒?”
邢澈转过身,乌黑的眸子上下扫了他一眼,显然已经不记得七年前那个略有些荒唐的夜晚。
鹿胜冲他笑了下,自报家门,“鹿胜,很高兴认识你。”
……
他坐在床沿边,长长叹一口气,现在两人的关系,怎么就混成这样了呢?
屋里智能系统似乎感应到他起床,亮起柔和的光。
鹿胜出去逛了一圈,刚走到总控室门口,就碰到从里面出来的蒋海。
“鹿哥您醒了,感觉身体怎么样?”
关门的瞬间,鹿胜看到总控室里邢澈的背影,“没什么大事,吓着你们了。”
蒋海笑笑,“嗯,主要是把邢上校吓坏了。”
蒋海和邢澈都曾是凯亚星居民,后来他们的家园遭到袭击,整个星球的居民随邢澈父母来到了首都星。
他从小就跟在邢澈身边,对邢澈是百分百的崇拜加畏惧,但对于鹿胜倒是没那么怕。
鹿胜顺口问道:“他怎么样?伤口缝合好了?”
蒋海听到这话,先是上下仔细打量鹿胜一遍,“说起来挺奇怪,邢上校左臂缝了三十多针,右脚脚踝轻微骨裂,别的地方也有几处伤口,但鹿哥你好像只有些擦伤。”
某些模糊的记忆忽得在鹿胜脑子里回闪,在他们被粒子炮冲击波弄得人仰马翻时,隐约中邢澈好像把他护在了身下。
“就感觉你俩好像不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当然,不受伤是好事。”蒋海没发现他的晃神,还在自顾自说着,“鹿哥你是来找上校的吧?他就在里面。”
“不是。”还没等鹿胜回神,蒋海已经非常贴心地将门打开,而此时碰巧邢澈回头,两人就这样四目相对。
邢澈肩上披着军装外套,坐在中控室主驾椅上,右脚绑着固定绷带,看到他时锐利的目光收敛几分,“醒了?”
“啊。”鹿胜抬手撩起额前碎发,只得走进门去。
“我们还要去追查一队海盗,暂时回不了首都星,大概要五天左右,只能麻烦你陪我们走一趟。”邢澈对他说话一向很客气,结婚那阵也一样,客气到生疏。
“哦。”鹿胜来到主控台边,重甲连接着邢澈的精神网,匹配度是没有第二个人能达到的百分之九十三,他看了眼邢澈的脚,“伤到骨头了?”
邢澈毫不犹豫,“没有。”
刚蒋海在门口已经说明情况,现在邢澈却对他来这么一句。其实鹿胜开口问时并没多想,可邢澈的反应却让他觉得不自在。
他低低笑了声,转身靠住主控台,“邢大上校,你觉我是该信小海的话,还是该信你的?”
鹿胜琥珀色的瞳仁大而纯澈,灯光下琉璃珠一样通透,他盯着邢澈,嘴角是玩味的笑,“把我护在身子底下,怎么?良心发现,想补偿我啊?”
邢澈像是一下被他戳中,匹配度竟在瞬间掉到百分之七十以下,“鹿胜……”
“你不觉得你欠我个解释吗?”鹿胜直截了当,“两年前,你说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他唇角又扬起几分,薄唇艳红,痞气又张扬,“两年时间已经过去了,当年不能说的,现在是不是该解释清楚?”
鹿胜微微俯下身,“为什么和我结婚?”
“成成……”
“别叫我小名。”他嘴角那抹笑消失,一字一字咬得硬而清晰,“为了军权?”
邢澈低下头,唇抿成条直线。
“你把我当什么?当做你和我爸谈条件的筹码?”两年了,鹿胜以为自己再提起这件事不会像当年那样激动。
可曾经他以为自己拥有了什么,但到头来不过是场肮脏的交易。他什么都不是,从来在任何人眼里都无足轻重,没人在乎他的感受,更没人在乎他。
“邢澈,你说话啊!”
“鹿胜,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样简单。”他抬起眼,从不服软的性子,这一刻变得退缩,“是,我承认,和你结婚背后,我们的确有一些私下的约定,但我真没想过要伤害你。”
“呵……”鹿胜弓着背,肩膀抖动,笑得一声比一声大,“哈哈哈,邢澈,你他妈搞不搞笑?你说的是人话吗?没想过伤害我?什么意思?”
他再抬头,死死咬着后槽牙,眼中尽是怒火,像露出利爪的猛兽,“要是我没发现,就这样像个傻逼一样被你们骗着,这就叫没伤害,对吗?”
邢澈起身,一缕碎发从他额前滑落,遮住神色,“一切都是我的错,你想怎样都可以。”
鹿胜觉得这话特别可笑,就像是个极度滥情的人,毫无感情地说着:反正已经这样了,你究竟闹什么?
说实话,他从没想过要闹,否则也不会在离婚后立刻离开首都星。
他相信时间会让一切变淡,可对于这件事,两年似乎还是有些短。
矫情的话鹿胜不想再说,他觉得自己现在这样已经足够矫情了。
鹿胜伸手在自己口袋里翻找,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有烟吗?给我根。”
邢澈比他高半个头,此时立在他面前,军装虚虚搭在肩上,里面是件贴身短袖,身材一览无余,宽肩窄腰,还隐约能看到手臂和腰上缠着的绷带,越发显得人清瘦颀长。
此时他垂眸看着鹿胜,矜贵又淡漠,“你刚稍微好一点,不能抽烟。”
鹿胜也站直身,下巴微扬,“上一秒你还说我想怎样都可以,呵,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说谎成性?”
两人就这样不欢而散,鹿胜堵了满腔怒气回到休息室,将智能昼夜系统关闭。
整个空间随即陷入黑暗,偶尔有星光透进窗一闪而过。
在离开首都星的这段时间里,鹿胜也曾想过两人再见面会是哪种状态,该怎么相处,如何交流。
如果能够放下,他希望两人能像疏远了的旧相识,至少没有怨怼,但事实证明不可能。
即便在邢澈救了他一命的前提下,他也没办法做到真正放下。
鹿胜仰头靠在墙边,当初他追求邢澈,追得满城风雨,那段时光如今再回想着实讽刺,但当年却令他甘之若饴。
记得和邢澈结婚那晚,他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还特别傻的黑进战备广播,向宇宙高调宣布:
“今天,我鹿胜和邢澈结婚了,从今以后,你们伟大的邢上校只属于我一个人。”
当时邢澈还一本正经对他说:“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
鹿胜现在才明白过来,这个人打从结婚第一天起,就已经开始弥补他,而这场婚姻,仅仅是一次交换。
轰——!
外面一声巨响,伴随着火光,照亮整间休息室。
鹿胜跑到窗边,不远处几艘不同型号的杂牌机甲正在相互开炮。
这种情况鹿胜一看就明白其中缘由,邢澈该是用他可怕的精神力扫掉对方主驾驶,操控其机甲。
所谓“精神力”,就是人类神经系统对接到智能机械后,通过个人意志操控机械,小到家用的智能机器人,大到动辄万吨的重甲。
而衡量精神力在军方有个标准,每位联盟军士兵都会进行精神力测评,标准就是连接一艘常规制军用重甲的精神网,查看匹配度是多少。
达到百分之六十就有资格驾驶机甲,一般受过专业训练的士兵匹配度在六十五到七十五之间,匹配度能达到七十五到八十五之间的不足百分之十五。
而全联盟现役军人中,匹配度突破百分之九十的只有两人,一个是邢澈,另一个则是鹿胜。
外面又一枚定向激光炮炸裂,鹿胜皱眉,回想起刚刚主控室里邢澈满身的伤,只稍迟疑片刻,便转身大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