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澈在鹿胜眼里就是个脱离了七情六欲的神仙,没有单独的某个人能让这位大上校悲伤或快乐,更不可能有人值得他遗憾。
能让他遗憾的,只有百姓流离,苍生蒙难。
他的悲喜,太大了,大到心系的是一群人,一个国,乃至整个联盟。
邢澈,不该为某个人左右。
所以刚才那句话,他有点怀疑是邢澈在和他开玩笑,但可惜的是,这位大上校从很久前就不会开玩笑了。
重甲内又开始播报,说预计十五分钟后进行跃迁,让重甲内人员迅速归位。
荒原里那个研究所规模不小,几百人该是有的,此时听到广播,人们又开始躁动起来,毕竟很多从事研究的科技型人才,并没体验过传闻中极度不适的跃迁。
跃迁是通过巨大能量制造空间扭曲,在修建好的航道内,迅速从一个点到达另一个指定坐标点。
期间重甲内所有人员都会经历高压、超重、缺氧、甚至机体各项激素指标紊乱,即便跃迁耗时并不长,但对于身体素质一般的普通人来说,还是会造成很严重的不良反应。
邢澈又看了眼时间,还剩八分钟。显然等不到跃迁,重甲就会爆炸。
如今的时代就是这样,掌握武力和资源的小部分人,能随意摆布其他人的生死。
人命,在他们眼里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打开这道门。”邢澈拉着鹿胜来到医疗室门口,里面黑着灯,什么也看不清。
走廊里匆匆跑过去几个工作人员,鹿胜左右瞧了眼,拿出解码器,迅速进行破解,“还真把我当成开锁的了?”
重甲内即将启动跃迁的广播还在循环播放,鹿胜试了两次都没打开,莫名心里开始焦躁。
“粒子炮能把重甲炸成灰,你进医疗室有什么用?”他的手顿了下,居然又输错一次。
鹿胜活到现在没什么留恋或者遗憾的东西,而且这个世界也早就让他觉得恶心又厌恶,但当他真正被死亡追着跑时,心里又莫名有些慌乱。
居然满脑子绕的都是……邢澈不该以这种方式离开。
“别紧张,”邢澈向他身边靠了靠,抬手看了眼表,“时间还够。”
“哒”门锁轻响一声,鹿胜直接推开走进去。
剩下的时间不多,邢澈这次也没小心翼翼,打开灯直奔处置室,看到屋子里的东西,他长长松一口气。
鹿胜也跟着走进来,侧头看了眼,“医疗舱?”
“对。”邢澈上前,打开医疗舱舱盖,把里面乱码七糟的设备丢出去,然后回头对鹿胜扬扬下巴,“进去。”
医疗舱是完全机械式诊疗设备,只能容纳一个成人躺进去,关上舱盖后,内部会形成无菌密闭空间,可进行常规手术,一般都是机甲上有人意外受伤才会用到。
医疗舱下面有滑轮和简易轨道,直接连着后面的舱门,方便重甲着陆后转移伤员。
现在邢澈的意思已经很明显,这架重甲里没有任何可供逃生的东西,唯一能脱离重甲还能保住性命的,只有这个医疗舱。
“我进去你怎么办?”
邢澈没和他多废话,拉住鹿胜的胳膊就往过拽,“当然是一起。”
时间剩下不到五分钟,邢澈将舱门旋开,又将医疗舱的制动锁解除,两个大男人一起挤进个单人医疗舱里,舱盖盖上后连胳膊都不能动。
很快,医疗舱好似一枚胶囊,从重甲里滑落进浩无边际的宇宙中。
鹿胜抬起头,舱盖上有个小透视窗,此时重甲的光亮越来越远,四周是望不到尽头的黑,远处有细碎星光,犹如宝石嵌在夜幕中。
邢澈费力扭了下身子,脚不小心踹到鹿胜肩膀。
“不好意思。”
鹿胜皱眉,这才将盯在外面的视线收回来。
此时邢澈正在低眼摆弄他的个人终端,冷白色光亮打在他脸上,令本就立体的五官覆上层冰霜,好像整个人都在幽幽冒着寒气。
鹿胜当初挺喜欢邢澈这股子孤傲劲儿,可没成想,大上校的心,是用实心铁疙瘩做的,又冷又硬。
鹿胜盯着他的脸,忍不住腹诽:幸好你有这副长相,要不两年前,小爷非当场把你弄死不可!
他正过着瘾,邢澈却像意识到什么,倏地抬眸,犀利的目光直直和他对上。
鹿胜被看得眉头一跳,心虚嚷道:“干嘛?”
邢澈收起个人终端,舱内唯一那抹光亮随之消失,狭小的空间陷入黑暗当中,“时间快到了。”
医疗舱没有单独制动系统,脱离重甲后只能在太空中漫无目的地飘着,邢澈刚刚给小海发了坐标,按照正常估算,大概二十分钟左右能到他们的位置。
“希望这个医疗舱能扛过粒子炮的冲击波。”
鹿胜笑了声,“你不开玩笑呢吗?”
他的话音还没落,远处便接连传来几声巨响,重甲在几百公里外炸成一团火光,瞬间点亮整个宇宙。
而后,冲击波如来势汹汹的海浪,以肉眼可见的波动迅速席卷而来。
“抓紧舱门。”邢澈匆忙提醒一句,而后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直接将医疗舱掀翻。
强大的冲击力卷携着重甲碎片,铺天盖地袭来,医疗舱如随波逐流的枯叶,翻动着,被洪流夹裹飞速向前。
一块横空飞来的铁板狠狠撞到医疗舱,鹿胜耳边“嗡——”得一声,瞬间失去意识。
……
邢澈不知道他们究竟飘了多久,再醒来时,已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这里没有恒星,毫无光亮,气温极低。
他轻轻动了下,手臂该是受伤了,血液已经凝固,洇湿的衣服紧贴着皮肤,冰得扎人。
“鹿胜。”他一张口,喉咙里尽是腥咸。
对面的人毫无反应,邢澈伸手,摸到鹿胜脚腕,摇了摇,又放大音量喊道:“鹿胜?醒醒。”
依旧没有回音,邢澈抓着他的手又加了些力道,“成成?”
这次,对面似乎动了一下,而后传来阵咳嗽声。
邢澈:“怎么样?伤到哪了?”
鹿胜觉得浑身上下哪都疼,好像散架子一般,嘴里都是血,也不知道是别处受伤流进来的,还是哪破了涌出来的,反正没一个地方好受。
“怎么样?你倒是说句话。”
黑暗里,邢澈的声音格外低沉,带着点撕裂的沙哑,还有几分忧虑。
“没事,死不了。”鹿胜在身上摸了摸,他这几年经常在野外,总会随身带着便携光源,好在刚刚一阵翻腾,口袋里的纽扣光源没弄丢。
狭小的看空间被丁点大的东西照亮,借着这抹微光,鹿胜看到对面,邢澈额头、手背上都是血,面色白得瘆人。“你伤哪了?头上都是血。”
邢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也一样,没事吧?”
鹿胜动动身子,“好像没什么外伤。”
个人终端被撞坏,周围的环境完全陌生,而且温度越降越低。
医疗舱里的空气够两个人正常呼吸三小时左右,现在过去多久他们压根没概念,在不被冻死、不被憋死的前提下,不知能不能等到联盟军的救援。
两人沉默好一阵,医疗舱还在慢悠悠向远方飘着,身边时不时会掠过些碎片。
“冷吗?”邢澈先开了口。
鹿胜缩缩手,“还好。”
接着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以前两人相处时也差不多这样,鹿胜永远是活跃气氛那个。而邢澈,从他们俩第一次见面时,就是一幅烂脾气。
“你是怎么发现这个研究所的?”果不其然,大上校又拿出一副审讯犯人的口吻,显然“散心”这个借口已经搪塞不过去了。
两人视线相撞,邢澈乌黑的眸子晦暗不明,“你在查什么?”
鹿胜深吸口气,没应声。
“不能说?”邢澈的脸色变得更沉,“还有谁知道这件事?”
“就我自己,没别人。”他说完,直接将视线瞥开。
舱内温度降得很快,舱盖上的小天窗已结上层冰花,阻隔唯一能看到外界的路径。
“今晚发生什么,你也看到了。”邢澈一开口,白色雾气缓缓飘散,将他变得越发模糊,“如果我们没亲身经历,这些人、那个研究所包括里面的资料,都会悄无声息的消失。”
“他们背后有多大的势力在操控,你有没有想过?这完全不是你一个人能解决的。”邢澈顿了下,“而且我不会坐视不管,联盟也一样。”
鹿胜干笑几声,额头和嘴角的血迹被他蹭得半边脸都是,“别那么自信,大上校。没准,这次联盟就不会管呢。”
他稍微坐起身,向邢澈那边凑近了些,浅珀色瞳仁里装满戏弄,“毕竟是丑闻,或者……”他拉了个长音,“或者是联盟明令禁止的事,我无所谓,没皮带脸惯了,但……我爹不行。”
说完,鹿胜又靠了回去。
邢澈皱眉,“鹿首长?和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