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凶手

李决明儒雅的面皮子略抽了一下道:“我出去看看。”

江芷目送李叔出去,随后缓慢走到竹塌前看昏睡中的男孩,江盼宁比江芷更随母亲,江芷的眼尾随了江云停的上翘,空占个杏眼的形状,江盼宁却是完完全全的杏眼,毫无攻击性,再加上脸颊两边的奶膘,实在是个讨喜无害的长相。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力量出来,微弱但坚定,摇摇欲坠又佛挡杀佛支撑起这幅稚嫩茫然的血肉之躯。

江芷伸出食指轻轻戳了戳江盼宁的腮帮子,小声说:“姐不会抛弃你的。”

之前她还心想如果父母不认她或者遇到什么麻烦大不了回山上接着挨揍去,可现在有了这个小孩,她知道她走不了了。

“烈火要干柴才烧的起来,你拿着把湿柴火直接往里填,能烧起来就怪了。”灶房里,李决明一边给儿子演示烧火一边给他讲解,“你得先找点完全干燥的东西点燃,草纸树叶都行,然后再捡柴里没那么潮的架在火苗上面,注意不能直接压在火上,那样会将火压灭,等柴被烤干开始燃了,再填更潮的柴进去。”

李秾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嘴里“哦”着心早不知道飘哪个犄角旮旯了。

碎嘴子老父亲继续循循善诱:“这其实就跟人做事一样,切记凡事都有一个过程,需得心平气和的打好基础,然后循序渐进的达成目标,万不可急于求成,否则轻则容易前功尽弃,重则引火烧身。”

全天下父母似乎都有“托物说教”的毛病,李决明更是其中佼佼者,李秾这么多年也算练出来了,往那一站“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双耳封。”

灶洞里的火“噼里啪啦”作响,老父亲将火钩一收,抬头用慈爱的目光看自己那日常装死的好儿子:“听明白了吗?”

灵魂刚回肉身的李秾点头:“听明白了。”

“你说说我刚才讲了什么。”

“油热了,我要下鱼。”

李决明哭笑不得,站起来摇头出去,心道:“这臭小子……”

李秾虽然长了张不食人间五谷的脸,但做饭属实有一套,用少许油煎完两面再加水熬出来的鱼汤又白又香,都不用过多调味,加点盐和青菜心就鲜到掉舌头。

昨晚吃剩的米饭没馊,他又加水熬成了白粥,配上邻里送的小咸菜,对于早饭来说算是有滋有味。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足又没风,不冷不热的,李啰嗦把桌子搬到外面,走回房里对床前少女道:“江姑娘,出来吃饭了。”

江芷“嗯”了一声,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江盼宁身上断开。

草鱼刺儿多味却好,用来熬汤再合适不过。

江芷没什么胃口,只象征性夹了几筷子,李决明给她盛了碗汤督促她喝下,也没强行让她吃多少东西。

多少年前落木先生曾有个未出世的女儿胎死腹中,人到中年每每想起都难以释怀,李秾虽然听话,但儿子和女儿给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比如现在他如果给李秾盛汤,那臭小子只会眉毛一挑:“我自己没手?”

所以看江家闺女格外亲切。

吃完饭江芷回家,李决明观察江盼宁情况,李秾收拾桌子刷碗。

天阙大街属于商业街,一个城的大小买卖都在这条街上,本来人就不少,今儿个更是格外多。

江芷隔老远就看到十二楼门口乌泱泱围了一群的人,看衣服只是普通百姓而已,估计都是凑热闹,也不明白死人有什么好看的。

她挤开人群刚要跨过门槛,就被比她高一头不止的衙役拦住,满脸芝麻坑的大哥语气不耐:“小姑娘怎么什么地都敢上,捕头大人正在里面查案呢,赶紧回家去。”

江芷指了指里面:“这就是我的家。”

衙役面色一变,转身先拔腿飞进去了,没多久出来指着江芷:“大人要见你。”

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在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中抬腿进去,表情无一丝惊慌。

所有尸体都还在原地,如果说在天亮前这里给江芷的感觉是场噩梦,那现在就是包扎好的伤口又被生生撕开在眼前,血是真的,痛是真的,青/天/白/日下,她逃无可逃。

院子里到处是着装统一的官差,她原本腰杆儿溜直步伐稳健,可等路过爹娘尸体的时候就再也迈不动脚了。

段墨心十六岁嫁给江云停,十七岁生女,到如今魂归离恨,也堪堪三十一岁而已。

江芷无法想象当年自己失踪后爹娘是什么心情,但从江盼宁的名字中可窥一斑,“盼宁盼宁,唯盼安宁”,大概真的是历经绝望之后才起出的名字。

可惜天公不作美,怕什么来什么。

“你是哪个江家人的孩子?”

蹲在地上的小姑娘一抬头,清晨阳光太灼目,让她看不清背光而立的人长什么样子,只能瞥出一个高高壮壮的轮廓出来,大轮廓后面站着两个小轮廓,一胖一瘦,包子油条似的杵在那。

“江云停。”她说。

赵捕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两撇小胡子,纳闷道:“不对啊,江家不就一个小儿子吗?”

一旁拿羽扇的胖师爷附耳道:“江大当家与其妻段氏头生确是个女儿,但养到两岁的功夫就找不着了,这都是在汴京发生的老黄历了,你不知道也正常。”

赵贵听完咳嗽一声清清嗓子,瞅着地上的小女子道:“既然如此,就请姑娘说一说案发当日江家发生了什么。”

江芷摇头站起来:“我不知道,今天后半夜到家就是这样了。”

镖局自古以来都与黑白两道有密切联系,尤其像十二楼这种大镖局,两辈子的走南闯北,关系少不了,仇家也少不了,只是做出灭门这种程度的,没几个人能做到。

赵贵闻到了端倪,两只老鼠眼一眯:“你到家目睹全家被灭门,不去报案就算了,天亮到现在空白的时间又去了哪儿?”

江芷道:“我找到了我弟弟,带他去看大夫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激动,忙不迭道:“小公子还活着?!他可有说什么线索?”

“没有,他现在还没醒,大夫说醒来脑子也大概不正常。”

一句话凉水似的把赵贵几个人刚燃起来的希望之火泼灭个严严实实。

江芷忽然眼睛一亮:“对了,天快亮的时候江家来了个蒙面人,见我就跑,脚上功夫很不错,不像是普通的毛贼,而且——”她回忆几次交手时蒙面人的反应,灵光一现道,“他是个左撇子!”

赵贵将她说的话全部一字不漏记下来,随后扭头吩咐:“葛师爷先回去汇报大人案件情况,东方俊杰,你去东三巷核实一下江姑娘说的是否属实。”

站他左边的“油条”小白脸拱手:“是!”手中握的东西寒光一闪,让江芷怎么看怎么眼熟。

她伸手指过去:“那把剑是我的。”

江家贵重物品被洗劫一空,只剩下把长剑孤零零待在后院,原本该作为证物调查的东西,现在被江芷一指,可不得物归原主吗。

东方俊杰是个刚过十七岁耳根子软脸皮薄的新捕快,每每面对姑娘都是话还没说出口脸就先红了,他上前一步将剑一递:“给……给你。”舌头跟被蜜蜂蛰了似的。

江指伸手欲接,却被只粗糙大掌挡个严实。

赵贵道:“姑娘说是你的便是你的?可有什么证据证明?”在他看来这小姑娘身上的疑点颇多,首先一家老小死个精光她却还能心平气和的站在这说话就很不可思议,其次,就这风一吹就能倒的小身板,还剑是她的,她能拿起来吗?

江芷回忆了下道:“我在北越时用它杀了一个山贼,剑身十三寸的位置应该有道血迹,你们看看便知。”语气淡定的仿佛在说“我在北越时用它切了个西瓜”。

赵贵冷哼一声将剑从东方俊杰手中夺过,心道:“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可等把剑“唰啦”拔出,只见光可鉴人的剑身上,末尾赫然一抹发暗的血迹!

习武之人都知道,出手第一招尤其重要,高手的剑从来没有脏的时候,因为开局即结束,一剑封喉。

大太阳底下,一道血迹硬是把几个大老爷们的后背逼出了冷汗,如果他们对面站的是个年过半百的江湖高手他们倒不会有多大感觉,可偏生站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可以还给我了吗?”江芷抬眼道,她压根没注意对方的表情变化。

赵贵连剑带剑鞘都塞到江芷手里,像在扔块烫手山芋,他把额头冷汗一抹,语气随和了许多:“是这样的江姑娘,我怀疑江家命案乃是八仙山山匪所为,山上‘八怪’爱财如命心狠手辣,过去也干出过灭人满门的行径,但目前证据还不充足,只能先将尸首带回京兆尹府由仵作验过之后再做定夺。”

江芷知道对方是在争取自己同意,也不为难,点了下头说:“大人随意。”

青/天/白/日下,有个年轻人发起了呆。

东方俊杰不知道在想什么,两条浓眉一皱居然愣在原地,赵贵照屁股就给他来了一脚:“让你去东三巷东三巷!你小子是不是当老子说的话是耳旁风!”

“我错了舅舅!我这就去!”小年轻险些摔个趔趄,红着一张脸往门口跑。

“他娘的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在外面不要叫我舅舅!”

“知道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