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咚!”

想象中的当头一击并没有到来。裴真睁开眼睛,与高挑少年视线相撞。

篮球掉到地上,慢慢滚远。

其他人目瞪口呆:“这家伙从哪里冒出来的?”

“那一挥手挡掉篮球的样子太帅气了吧。”

“对啊,眼疾手快!太精准了!”

章进看到黎弃琥珀色眸子没什么情绪,弯腰捡起地上掉落的试卷,逆着夕阳慢慢走远。

这个人他认识,是他们数学竞赛队的队长,平常冷漠寡言,基本没什么事情和人能引起他注意。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帮裴真挡球?

顾星海方才赶到,喘粗气撑着膝盖问裴真:“你没事吧?”

裴真没回答他,满脑子想的都是:

卧槽黎弃刚才帮她挡球了?

要弄死她的反派男二,居然会帮她挡球???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顾星海伸出五指在她面前晃了晃:“喂,吓傻了?”

他见裴真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盒纸杯蛋糕,想她也挺不容易的,为了给自己送蛋糕差点被砸到。

顾星海动了恻隐之心,心想今天要不就大发慈悲收下吧。这样也算给裴真赔不是了。

他轻咳,面上闪过不自然的红晕,指着纸盒:“那个……你要给我吗?”

只见裴真目不斜视从他面前飘过去,一脸茫然,好像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

章进在一旁,见顾星海从篮球场那里跑过来,以为他就是扔篮球的人,竟然还恬不知耻地问裴真要纸杯蛋糕,心里顿时有些不爽:“你要点脸吧你。”

“?”顾星海满脸问号,觉得自己很冤。

裴真进教室的时候,其他同学也刚从各种各样兴趣课回来,在座位上整理书包准备放学。而黎弃坐在位置上看书,见她来了,翻书的修长手指停顿了一瞬。

姚冰闻到蛋糕香味,扑到裴真身上嗅来嗅去,像一条猎狗,她眼神发亮:“什么好吃的??”

“我做了蛋糕,要么?”

“要!我刚才在田径队跑了十圈!快饿死了!我可以吃下一头牛!”姚冰拿出撒着糖霜的纸杯蛋糕,啧啧了两声,“做的真好看,可惜还是要进我肚子里。”

她一口一个,高声呼喊:“妈耶这也太好吃了!”

得到朋友的夸奖,裴真心里有些小得意,将手中蛋糕分给周围同学们,收割了一波好感。坐在第三组的顾星海全程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她,可少女从始至终没看他一眼,他只好默默安慰自己:“我是演员我要控制体重!”

这一幕落在黎弃眼里,他若有所思。

顾星海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裴真为什么不把蛋糕给他?

她不是很喜欢顾星海吗?喜欢到全校闻名,喜欢到把他名字挂在嘴边,喜欢到曾经和另一个女生因为一张签名大打出手。

说起来,这段时间居然没听她主动提起过顾星海。

放在以往一天要说上一百遍的少女身上,着实有点不可思议。

不过——她喜欢谁,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要搞清楚的无非是少女的真实身份罢了。

黎弃垂眸,发现书还停留在同一页,从裴真进教室开始,他就没看进去过一个字。

少年有些懊恼,用力合上书本,起身走出教室。

现在是放学时间,班主任过来交待了几项作业。没过十分钟,除了值日生以外,班里人都走光了。裴真望了一眼少年的座位,他书包还在,但人不知去哪儿了。

她不想多管闲事,离开教室准备下楼梯,偏偏在楼梯转角见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转角位置偏僻,要不是最近裴真看黎弃背影看多了,还不一定能发现是他。

少年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站在二楼走廊尽头,他面前站着一个女生,是刚才厨艺课上与裴佳一组的赵瑾。

裴真有些好奇,偷偷摸摸躲到楼梯口想听一听两人到底在聊些什么。

她一动身子,黎弃便警觉地看过去,发现墙角的一抹蓝白色校服后便收回目光。

赵瑾声音娇滴滴的:“黎弃,我喜欢你很久了。”

黎弃冷冷挑眉,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机会呀?”赵瑾害羞地偷偷抬眸看他。

少年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喜欢我什么?”

“?”赵瑾一愣,想了想答道,“你长得帅,成绩又好……”

“是么?”黎弃漂亮的脸上露出淡淡嘲讽,“好肤浅啊。”

“什么?”赵瑾神色一变。

“我很好奇,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觉得我会看上你?”少年垂眸,语气重了几分。

高一刚入学那会儿,有很多人被他的外表和成绩迷惑,排着队过来告白。他不堪其扰,在说哭了几个女生和统一答复“智商一百四以下不予考虑”后,表白人数立马骤降。

不过偶尔,还是有不死心的,没有自知之明的,到他面前碍眼,就像现在这个。

赵瑾从愕然到恼羞成怒,她咬牙:“黎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听裴佳说了,你——”

少年幽深泛着冷意的眸子一探过来,赵瑾本能地闭上嘴巴,不敢继续往下讲。

看看。黎弃心想,只要他稍微展现下真实的自己,一分钟前还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女生立即变了脸。果然是只看外在的。

一旦让她们窥见他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的,偏执的,可怖的想法,她们还会喜欢他么?

连他都不喜欢那样的自己,别人又怎么会喜欢?

所以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黎弃没有兴趣继续和赵瑾对话,错身而过,看到躲在角落的少女像受惊兔子那样跳起来,仓惶地噔噔噔跑下楼梯。

“……”

原来裴大小姐那么喜欢偷听别人说话。

黎弃冷笑一声,回到教室,本打算整理书包离开,却忽然定住了。

视线往下,他看见自己抽屉里放着一块,用粉红色包装纸仔仔细细包着的纸杯蛋糕。

少年目光幽深,拿起蛋糕。他半边脸暴露在夕阳中,还有半边藏在阴影里,如同两种情绪在对峙。

黎弃眸中的光闪闪烁烁,晦暗不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伸出手指,慢慢打开外层包装纸,拿出蛋糕来。蛋糕上的奶油被裴真裱花成了绵羊形状,还用两颗巧克力豆当它眼睛。不知少女是故意的还是手一抖歪了,巧克力豆靠得比较近,成了斗鸡眼,看上去就是一只智商不高但肥嘟嘟的呆萌小绵羊。

他环顾四周,教室里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他凝视许久,终于犹豫地,试探地,小小咬了一口蛋糕。

奶油融化在嘴里,少年蹙眉,原来味道竟这么甜。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吃蛋糕。

五岁时,他有一次被母亲赶出门外,穿着单薄的衣物站在楼道里瑟瑟发抖,碰见过邻居一家三口从外面回来。同龄的小男孩戴着金色生日帽,左手牵着父亲,右手拉着母亲,蹦蹦跳跳走上楼梯。他父亲另一只手里拎着绑着红色丝带的蛋糕盒,柔声对儿子说:“待会儿我们唱完生日歌就吃蛋糕哦。”

然后那男人转头看见了躲在阴影处的他,笑意凝固在脸上。夫妻二人不再说话,马上带着儿子匆匆进屋关门。

不一会儿,屋内传来他们一家三口开心的唱歌声。而他依旧光脚站在门外,饿着肚子,等待母亲“大发慈悲”让他进屋。

后来母亲吸毒被抓,他被送进孤儿院,偶尔会有社会爱心人士送来面包蛋糕。可那么多孩子哪够分?一般只有主动且嘴甜的孩子能有,剩下的全靠抢。黎弃不愿意像猴子一样为了几口吃的上蹿下跳,每次都坐在角落静静看着其他人。

十四岁,他个子开始抽条,被孤儿院院长带到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前,院长谄媚地对那人笑,说这是我们这儿最漂亮最聪明的孩子。男子就是当地富商裴鸿达,他把黎弃带到裴宅,告诉他以后乖乖听话,就吃穿不愁。可裴鸿达要他做的事……

想到那段过往,黎弃眸子冷了几分。

蛋糕外层包装纸上还贴着粉色便签纸,黎弃拿起来看,上面写着:今天谢谢你。

裴真字迹清秀娟丽,工工整整,黎弃看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从少女抽屉里翻出一本练习册哗啦啦往前翻。

他在第一页停住,那是开学初做的作业,那时裴真每个字又小又圆,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如果少女的改变是一种伪装,她会做到连字迹都变化的地步吗?

黎弃越发觉得奇怪。

好奇心一旦被勾起,就像杂草一样在心里扎了根,悄声蔓延。

.

黎弃回到裴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放下书包走到厨房,有佣人正准备洗碗,见他来了,迅速脱下双手的塑胶手套往黎弃面前一扔,阴阳怪气道:“哟,我还以为是哪家的少爷来了。”

黎弃并未理会,走到台前准备洗碗。

那佣人见自己被忽视,没好气道:“洗了碗也没晚饭吃,剩菜都倒了,你想吃的话就到夫人面前去讨。”

她还想再攻击黎弃几句,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冷冷道:“道歉。”

少年本来在低头洗碗,他闻身转头,看到裴真站在门口。

少女已经换下校服,穿着一身粉色睡衣,衬得她白皙的脸更加软萌粉嫩,可她脸色不悦,定定盯着那佣人看。

佣人不可思议,心想裴真不是最讨厌黎弃了么?现在这是,在帮他?

裴真语气加重,对着佣人重复了一遍:“你,跟黎弃,道歉。”

看来是认真的。

佣人本来有些惊慌,转念一想,裴真有什么好怕的?她在这家,不也是个不受宠的么?裴老爷只听夫人和二小姐的话,对原配生的女儿讨厌得很。

这么想着,她语气硬了几分:“我凭什么要道歉?”

裴真被她理直气壮的样子气笑了:“凭什么道歉?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身份?你是个佣人,以下犯上,冒犯了主人,当然要向他道歉!”

佣人不屑:“他算什么主人,他不过是你们养的一条——”

“住嘴!”裴真动怒了,厉呵一声,一字一句道,“你被开除了!”

开除?佣人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她在裴宅干了整整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一个不受宠的裴家大小姐居然张口跟她说开除?

佣人气不过,几下解开围裙,大声嚷嚷道:“你凭什么开除我!你又不付我工资!你算什么——”

话讲到一半,他手腕忽然被用力桎梏住。

是黎弃。

少年目光凝结成冰,牢牢扼住佣人的手腕,低声道:“继续说啊。嗯?”

高挑的身形,俊美的脸配上浑身冷峻气息,宛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

佣人浑身肥肉一颤,赶紧抽出手逃出厨房:“我、我要去告诉夫人!”

厨房内安静下来,少年抬眼淡淡看裴真一眼,一言不发,回到水槽前继续洗碗。

少女站在他身后,小声道:“你不用洗。”

黎弃没理她,袖子微微挽起,手臂白皙修长,隐隐约约能看见凸起的青筋。他手上动作没停,熟练快速地洗擦着碗。

裴真看着更加心酸了,也不知道少年之前有多少次像这样,空着肚子洗碗。

她小声又固执道:“黎弃,你不用做这些事情的。”

少年顿了下,为什么身后的人声音听起来有些委屈?真要论委屈,也应该是他委屈吧。

他忍住没回头,只想尽快洗完碗回房间。

“那个……你还没吃晚饭吧?我也没吃呢。我煮点面我们一起吃好不好?”裴真在他身后哒哒哒跑开,去拉冰箱门,“嗯,有番茄,还有牛肉,那就番茄牛肉面好了。你吃吗?”

鬼使神差地,黎弃背对着她,轻轻点了下头。

“太好了。”少女黑漆漆的眸子立马变得神采奕奕,开始认真准备起来。

黎弃还在洗碗,但余光能感觉到少女动作,她手脚麻利地打开燃气烧水煮面,切牛肉粒,给番茄剥皮……这一切都不像是之前那个娇生惯养的裴真会做或愿意做的。

又一个前后矛盾的地方。

十分钟后,他洗完最后一只碗,将碗放在沥水架上,少女已经端着一大盆面在餐厅桌子前等着了。

面很烫,热气氤氲在空气中,黎弃透过雾气去看少女的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他擦干净手,慢慢走过来。

来裴家三年,他还是第一次在这里用餐。

此生,亦是第一次,有人专门为他煮了面,心心念念等着他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