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出宫

伺候沐浴,不仅要帮燕景涵擦身子,兴许还要帮忙捶背按肩,对他如今这副身体来说,着实是个不小的挑战。

而且他没经验,八成伺候得不舒坦。

原想问,为何不让宫人去,但他如今是奴籍,地位还没宫里的宫人高,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燕景涵在元清宫沐浴,到的时候,除了外围守门禁卫,一个宫人都没。

小太监将他领到地方后,说了句一切东西都已在殿内备好,也匆匆退了。

殿内布满了朱红纱帐,越往里走,热气越浓。

杨文卿解了狐裘,走到最内侧的屏风前,冲屏风后的燕景涵行了个礼。

燕景涵只穿了件单衣,让杨文卿过来后,便放下了手里的书。

“朕让你伺候朕沐浴,是不是很不悦?”燕景涵单手支头,慵然道。

“并没。”杨文卿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燕景涵冷冷纠正道:“你应该不悦。”

杨文卿懵了:“为什么?”

燕景涵站起身,不似玩笑道:“因为朕在羞辱你。”

杨文卿讶然,来时小太监说,辰妃和姬美人天天想来伺候燕景涵沐浴,都没机会,这算哪门子羞辱?

只是觉得,若是此事传出去,长乐坊可能又要出新戏文罢了。

杨文卿是柳叶眼,本就自带一股半含秋水的出尘与无辜,愕然之际,燕景涵强行从中读出了几分逼良为娼的慌张与惊恐。

怕就对了,燕景涵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觉得,杨文卿入狱之前,一直都是被人伺候的,如今让他伺候自己,还伺候自己这种私房事,一定会感觉耻辱,可又敢怒不敢言。

只要杨文卿怕他,那不管外面怎么传,杨文卿都可以说是被他逼得。

燕景涵静静看着杨文卿,杨文卿也偷瞄着燕景涵,寻思着,你到底洗不洗?

汤池附近太热,杨文卿受不了冷,但热久了也会头晕,他就怕自己伺候着伺候着,直接一头扎在水里,了结此生。

两人各怀心思的墨迹了许久,燕景涵才张开双臂:“帮朕宽衣。”

终于进入正题了,洗个澡真难。杨文卿应了声,走过去解开了燕景涵的衣带,指尖无意划过燕景涵的皮肤,连忙把手往回收了些。

出狱那晚,虽然隔着帘子只凭轮廓就能看出燕景涵的身材不错,但亲眼所见,还是有些震惊。

肩宽腰窄,不管是四肢还是胸腹,肌肉都很紧致,且不至于夸张,杨文卿一直都很喜欢这种肌肉俱全但又偏瘦紧致的身材。

只可惜,他自己没有。

不止没有,中了寒毒之后,他的身体越来越柔软,这种身材这辈子是别想有了。

“想什么呢?宽个衣都如此心不在焉。”杨文卿低着头,燕景涵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没想什么。”杨文卿帮燕景涵解开单衣,正要帮他去解亵裤,燕景涵突然躲开了。

杨文卿刚狐疑抬头,燕景涵便背过了身:“朕自己来。”

杨文卿看着燕景涵匆匆解衣下水,一脸茫然。

但燕景涵这几日一直反复无常,他也逐渐习惯了,并没多想,反正想了也想不通。

他拿起布巾投了一下,轻轻帮燕景涵擦了起来。

燕景涵没说话,杨文卿也不好搭,也一直沉默。

但是燕景涵的耳朵尖,红的杨文卿还以为他得了什么病。

擦完左手臂,杨文卿挪到燕景涵右边,刚碰到他肩的那一刻,他感觉燕景涵浑身僵了一下。

“怎么了?”杨文卿好奇。

“无事。”话虽如此,但直到杨文卿帮他把右侧手臂和后背擦洗完,燕景涵身体一直紧绷着,整个人好像很戒备一样。

燕景涵不说,他也不好问。

就在他帮燕景涵擦拭胸口时,无意抬头与其对视了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先前几次与燕景涵相处,要么是烛光昏暗,要么是尚未破晓,天色还暗,他并没察觉哪里不对。但眼下元清宫里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此刻又离燕景涵这么近,他突然觉得,燕景涵的右眼好像有种说不出的死寂幽沉。

他记得,当初燕景涵驰援业陵时,右眼是蒙着遮眼布的,还渗着血。

“皇上,你……”杨文卿犹豫半天,还是忍不住道,“你当初去业陵时,眼睛是怎么伤的?”

之后可有痊愈?

还是,一直未愈,所以右眼才这样的?

刚问完,燕景涵的眼神就突然阴戾了起来,但是,右眼却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是死寂,幽沉,毫无生机:“不用你管,也与你无关。不用你伺候了,收拾下走吧。”

杨文卿没走,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个来回,明知燕景涵的情绪不对,但还是斗胆,直接抬手捂住了燕景涵的左眼,另一只手在燕景涵右眼前晃了晃。

毫无反应。

“你——”杨文卿愕然,刚说出一个字,燕景涵直接扫开了杨文卿遮住他左眼的手,“滚!”

他没想到,杨文卿会直接动手来试。

杨文卿本来的姿势便不稳,燕景涵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猝不及防,直接滑进了水里,手肘在池壁上磕了一下。

“朕让你滚!”燕景涵看着杨文卿揉了揉手肘,不仅没走,还蹚着池水朝他过来,怒道。

“我问完就滚,不用你赶。”杨文卿看着他,眼圈微微泛红,“你眼睛到底怎么回事?”

虽然因为在地下皇陵待的时间太久,燕景涵的右眼稍微留了点后遗症,但也只是夜里看东西稍微有点模糊,白天却毫无影响。

可现在,分明是……

“瞎了,你不是看出来了么。”燕景涵强压情绪,冷冷看着他,眼中毫无温度,说完,直接伸手掐上了杨文卿的脖子,稍稍一用力,杨文卿便有了窒息感。

“外人只是知道,朕右目偶又不适,若是明日他人知道,朕右目已盲。”燕景涵蓦地加大手上的力道,“朕就先把你的右眼剜出来,然后让你生不如死。”

杨文卿无法呼吸,痛苦间,双眼浮出了一层雾。

最后,他是被燕景涵从池子里扔出去的。

燕景涵第三遍说滚的时候,杨文卿看了他一眼,终是转身走了。

等杨文卿的脚步声消失,燕景涵失神坐在汤池里,右手不停的在抖。

走了好,走了好。

与此同时,右眼眼眶又开始渗血,元福赶过来时,燕景涵整个人像傻了一样。

“皇上,老奴先扶您出来。”元福连忙去搀燕景涵,燕景涵目光一动不动的看向方才自己把杨文卿扔出去的地方,声音发抖:“他都知道了,我一开始就不该心存侥幸,把他接到我身边,也不该为了贪图一时私欲,把他叫来。现在他什么都知道了。”

元福辩解道:“公子不会在意这个,”元福试图开解他,“公子喜欢长的好的,皇上您俊逸疏朗,普天之下也寻不到第二个容貌胜过您的,这就够了!其他都是小事!”

之前,元福这么说,还多少有用,但今天,一点用都没有。

燕景涵冷笑了声,眉眼中尽是嘲讽:“我还是不配。”

“明日燕景成就把婚书送来了。”燕景涵靠在汤池壁上,仰头看着殿顶。

元福皱眉:“皇上难不成真想把公子放出宫?”

“找人好好庇佑他,他一生安安稳稳的,就可以了。”燕景涵淡淡道。

元福:“可若是公子不想安安稳稳呢?前日老奴听闻,公子正在托徐丞相家的公子收拢当年旧部,兴许是有别的野心打算,他留在宫中,有皇上做靠山,对他也更有利啊!”

“让他留在这里,然后继续卷入朝堂争斗?”燕景涵攥了攥自己还在发抖的右手,“你忘记他当年为何会重伤未愈,依旧还要去北疆了吗?”

元福不说话了。

燕景涵淡淡道:“朝堂是个是非之地,一切都有朕来斗,他乖乖待着就好。”

“这样就很好。”燕景涵疲惫闭上眼。

与此同时,杨文卿站在华阳宫偏殿旁的一座小桥上,上弦月高悬,隐约还能听见北风刮过的呜呜声。

“公子,外面冷,您身子弱,还是先回去吧。”小太监提醒道。

杨文卿没回答,沉默片刻后,突然问:“皇上这些年,过得开心吗?”

小太监想说自然开心,但杨文卿面前,他又不想说谎,如实道:“皇上这几年,基本没怎么笑过,一笑就是要杀人的前兆,想来应该是不开心的。”小太监话锋一转,嘿嘿笑道,“不过,公子来了,皇上应该很快就开心了。”

“是吗?”他怎么觉得,自己只会让燕景涵更不快呢。

当晚,杨文卿很晚才睡,燕景涵也并未回华阳宫,直接在文宣阁休息的。

次日一早,燕景成就让人把婚书送了过来,燕景涵也确实如约,把杨文卿给放出了宫。

但是,没放给燕景成,而是把杨文卿赐入了丞相府。

燕景成似乎早就料到燕景涵不会安生把人交给他,故而也并未惊讶。

文宣阁内,燕景涵看了眼那份婚书,转手直接扔进了旁边的火盆。

燕景成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眼睁睁看着婚书被火焰淹没,最终化为灰烬。

燕景涵看也没看杨文卿一眼,语气决绝道:“走吧。”

杨文卿嗯了声,虽说出宫正合自己心意,毕竟收拢旧部这种事,必须亲自去才合适,但是他还是不放心燕景涵。

可有些话也不方便当面说,他便写了个小字条,临走前,交给了燕景涵。

昨晚,杨文卿想了整整一晚上。

燕景涵这么护着自己,定然是关心自己,又不想让自己知道他右眼已盲,应该是会因此自卑,但一般只有在自己在意的人面前,才会自卑如此。

就像小太监说的,他这些年虽然有元福陪着,但能交心的人着实不多,大哥先帝把他关在皇陵,二哥燕景成又处处与他为敌,一开始,他就没感受到常人触手可及的亲情。

还记得当初,燕景涵问过杨文卿,说杨文卿对他那么好,他能不能叫杨文卿哥哥。

但燕景涵虽然不受宠,也毕竟是皇子,被皇子叫哥哥,那自然是不妥的,便没答应。

想来是想从自己这里弥补那份缺失的亲情吧,毕竟自己和他决裂之前,对他确实不错。

也正是因此,他才会三番两次的救自己。

杨文卿觉得自己的逻辑简直无懈可击,所以,就想临走前安慰燕景涵一下。

——【我知当年皇上一直把我当哥哥,我也一直将皇上当做亲弟弟看待,哥哥是从不会觉得弟弟有哪里不好的,在我眼里,皇上哪里都好,现在也是。】

燕景涵刚扫了眼字条,整个人突然有种莫名的戾气:“亲、弟、弟。”

杨文卿紧张看了燕景涵,他知道跟皇帝称兄道弟不好,但是,这不是安慰么,若是太正经,便会有些疏离,难免让人觉得不走心。

而且,你当年确实是主动追着我叫哥哥,头也是你起的,不怪我吧?

燕景涵磨着后牙槽,他今天才知道,原来杨文卿一直把自己当亲弟弟!可自己根本不想把他当亲哥哥!也不想有亲哥哥!

是燕景成和先帝还有徐岚那几个家伙一口一个阿燃,自己却只能叫他杨将军,他只是想拉拢关系,才故意这么叫的,没想真让杨文卿把他当弟弟。

而且,就算当弟弟,也不过是认来的野弟弟,大可不必与亲弟弟相提并论,自己还不想搞乱|伦那一套!

燕景涵直接把字条搓成团,扔进了火堆,咬牙道:“杨文卿接旨!”

想当朕的哥哥可以,那就一辈子孤独终老吧。

杨文卿连忙跪下,燕景成一脸莫名其妙,也跟着跪下。

“只要朕在位一天,杨文卿便不得与他人婚配。”朕得不到,其他人也别想碰。脑子一热,燕景涵这道口谕就下出去了,但下完就后悔了,这明显是在耍小孩脾气。

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燕景成怔住,他万万没想到,燕景涵在这儿等着他呢,先是要走了婚书,后又让杨文卿不得婚配,这明显是故意不让自己跟杨文卿在一起。

果然恶毒。

燕景成正愠怒着,杨文卿懵懵接了旨,完全不明白燕景涵这道口谕的意义何在。

就自己这小身板,还婚配,洞房花烛夜只怕刚开头,就被夫君压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