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第二十九章

李燕燕说完,草厅里安静了片刻。

随后,爆发出震天撼地的吼声,在座众人将碗筷、酒杯在木条桌上敲得叮当作响,欢呼声和口哨声不绝于耳。

吵闹中,张晟向李燕燕投来冷漠的一瞥,可很快又移开眼,跟着大伙儿吆喝了起来。

古存茂则意味深长地朝她点头,拉过那位范先生说了些什么,使得范先生也朝她这边看过来。

而岑骥在他二人侧后,身形半隐在黑暗中,眼神安静莫测。

李燕燕怕被看穿,不敢对上他的眼。

她坐下,古英娘在旁笑嘻嘻道:“看不出来,你挺能说会道嘛。”

李燕燕心里微叹。

正如古英娘不但直爽,更有谨慎,古存茂自然也不仅仅是个讲义气的大哥,能统领聚集起数千人,应当有的心机手腕,他一样也不缺。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这时,大厅里声响稍息,古存茂压住张晟,示意范先生将之前被打断的话说完。

“他叫范殊,”古英娘在旁小声说,“从前在我们定州,也算是个有名的才子,上京考进士却没考中。要我说,怪爹娘没给起个好名字——‘殊’嘛,赢不了,只能输咯!”

范殊的主张也和他从前的经历有些关系,他当初去长安赶考,结识了一个叫齐陆的书生,齐陆如今在涿州刺史王襄手下做参军,所以范殊这次去探路,先通过齐陆这层关系见到了王襄,假意表达了白石山想要投诚的意思。

王襄手下的涿州地界,经常受到白石山侵扰,一听范殊此言,大喜过望,当即表示这件事他可以做主,还能帮古存茂在卢龙节度使韦思旷面前美言几句,帮白石山诸位头领争取到高官厚禄。

范殊深谙投桃报李之道,当即将随行的几个白石山将领留下,以显示诚意,自己返回白石山劝古存茂假意降伏,实则趁王襄放松戒备,一举夺下涿州城。

相比于张晟拍脑袋碰运气,范殊的计策来得更完备。只是白石山匪多年在河朔三镇行动,对涿州了解颇深,这座小城相较于云中、乃至整个河东,并不是个能激发起斗志的战利品。

果不其然,范殊说完便有人反驳道,“涿州咱们去过,就他那点存粮,打下来又怎样,够山上这么些人过冬么?到开春了,还不是要再去别的城镇抢!”

白石山诸匪饿怕了,此乃背水一战,很多人宁可硬碰硬,去个虽难打、但打下来就能安稳待上一段日子的地方……李燕燕暗自思忖。

大厅里两派意见争执不下,李燕燕却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也许更为至关紧要的事——

李燕燕早已知道,她七弟在长安的皇位上坐不长久,秦王李夷充已经逃回了封地,号召天下群雄并力讨贼,克复长安,夺回正统,为熙宗和太子报仇。虽然支持秦王的不多,但穆太后和幼帝同样不得人心,不出一年,秦王将夺回长安,穆太后携幼帝逃亡至蜀地,另立起小朝廷。

秦王所凭仗的势力,一支是回纥兵,另一支便是徐承意的河东兵了。在战前,他给两边都许了好处,将锦绣长安吹得天花乱坠,承诺攻下长安后让他们在城里抢掠。

可是,河东兵在潼关遇阻,晚到了几天,等他们到的时候,长安城里的富户早被洗劫一空,回纥兵带着丰厚所获高高兴兴回家了,留下的是暴怒的徐承意,和既无兵又无钱的李夷充。

为了安抚徐承意,李夷充给徐承意加爵晋王,授各道兵马大元帅,同平章事,甚至还认徐为亚父,迎娶徐承意的女儿为皇后……除了没跪下来道歉,其他几乎都做了个遍。

经过这一遭,李燕燕骄傲刚烈的二哥,不但名声跌落谷底,此后还一直被这份奇耻大辱折磨着,渐渐神智不明,陷入癫狂……

李燕燕思绪明朗:“徐承意底层出身,靠阴谋得到河东,支持秦王获利尚在其次,更多是为了给自己正名。若古存茂攻入河东,两军交缠,徐承意后方不稳,以这人隐忍阴险的路数,还会不会出兵勤王,那可就不好说了。”

而少了徐承意掺和,李夷充和穆太后一时半会儿未必能斗的起来,那她便无法如愿见到他们两败俱伤的局面……有二哥这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在前面挡路,四哥也无法顺理成章站出来……

李燕燕明白了,白石山只能去打涿州……

她必须要让这场戏唱起来。

两边吵不出个高低,古存茂又叫众人安静下来,询问起岑骥的看法。

岑骥讲述了从龙城以来的见闻,着重表明河东地形表里山河,易守难攻,且徐承意有备而来,无论是内乱还是乌罗侵扰,都很难真正阻碍他执掌河东。

李燕燕见岑骥也倾向于攻打涿州,心里正有些高兴,却听古英娘重重叹了口气。

“完了,完了……”古英娘饮尽了面前的酒,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些湿润,“岑骥说行的,张晟势必要反对到底……”

李燕燕心念一动,如她之前猜想,岑骥和张晟,这两人当真有过节。

果然,这边岑骥刚刚说完,张晟又开始嚷了起来。

古英娘的相公郭长运被关在涿州为质,若范殊的计策不被采纳,白石山不去“请降”,王襄恐怕没那么容易放人,是以古英娘连连叹气。

张晟在山寨里似乎笼络了一群拥簇者,他每说一句什么,总喜欢朝向众人问“对不对”、“是不是”,被其他支持者一附和,更显得声势浩大。

李燕燕凝眉思索,岑骥、范殊谈的是战术、是谋略,张晟谈的是利益,那么古存茂呢……他是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他真正在意的又是什么……

作为最终的决断者,古存茂想要听到什么样的理由?

她知道了。

张晟扯着脖子喊:“王磐、徐承意算什么东西?!一个靠投胎,一个靠赶巧。咱们古大哥真正给底下人找出条生路来,才是真的英雄,大家说,是不是?”

在众人答“是”之后,短暂的停顿,张晟还没来得及说下句,却听下首一个细软的声音淡淡道:

“我看未必,这会儿还言之尚早呢。”

张晟闻言,对李燕燕怒目而视,厉喝道:“大胆!”

岑骥也立刻站出来:“阿蕊,你喝多了,别乱讲话!”

古存茂倒是微微一笑,饶有兴致地问:“哦?小阿蕊有何高见?说来听听。”

草厅里又一次静下来,李燕燕缓缓起身,依然刻意躲开岑骥的目光。

她清清嗓子,道:“是小女子哗众取宠了,古大当家现如今张起一帜,应者云集,自然也可以算是这草厅之上的英雄。”

此言一出,议论声纷起。

李燕燕不为所动,继续道:“可若是放眼草厅之外,世道不平,造化混沌,能保全自身、庇护一乡,也算是英雄;若趁乱而起,分据一方,享尽半生荣华的,当然更是英雄;但若能在海一边,拥土称王,留名青史,福泽子孙后世的,又是另一种英雄了。”

李燕燕笑笑,“小女子并不敢质疑大当家的英雄气,只是英雄并非生而为之,须得战而为之。大当家究竟是草厅之上的英雄,一乡一镇的英雄,还是一方的英雄、天下的英雄,小女子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说,言之尚早。”

她话音落下,举座皆惊,议论声一波高过一波,连古英娘也不安地扯了扯她袖子。

一片喧哗中,古存茂脸色渐凝,沉声问道:“一方的英雄如何,天下的英雄又如何?”

李燕燕不慌不忙:“天下英雄从一方英雄而来,一方英雄由一城一乡的英雄而来。先加官进爵,拥土自立,而后封大国,加九锡,之后方能剑指天下。”

“王家在河东经营近百年,余威深厚,徐承意虽篡夺其位,却隐忍不发,为什么?无非是在等一个机缘,感召天时人和,把过往揭去,名正言顺据有河东。徐承意入河东十数年,稳步经营,直至副使,一朝夺权,尚且如此,古大当家又如何?”

……打下河东已经要靠求神告佛,真的据有河东,又该如何洗白上岸?

与此相对,河朔的藩镇首领经常更迭,委任状论斤发,甚至有节度使公然卖官——对白手起家的古存茂而言,翻盘的机会数不胜数。

李燕燕隐去了后半句,该挑明的她已经都说了,剩下的,就只能看古存茂的心气究竟有多高了。

“哈哈,哈哈哈哈——”

古存茂沉默半晌,然后爽朗大笑。

当笑声停止,他目光扫过一张张饥渴的、绝望的、和期待着的脸,眼中锋芒毕现。

“幽燕百战之地……呵,且去试试!叫天下人知道谁是真正的英雄!”

“今晚把山上所有酒都搬出来,给老子喝光,明日点兵,一个月后出山,去涿州!”

古存茂振臂一呼,草厅里众人响应:

“涿州!”

“涿州!”

“打涿州!”

古英娘双手掩面,泣不成声,一支重复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李燕燕轻按住擂鼓般的心脏,靠在古英娘肩头。

她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