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收入记录嘛。”伯爵想了想,从房间的最里侧抱出了一个箱子,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羊皮卷,“这是最近三十年的收入记录,再之前的都被刮掉了。”
羊皮纸也是稀罕的奢侈品,太久没用、内容又没有多大意义的羊皮纸,就会被主人浸泡在清洗的浆水中,再捞出刮掉上面的墨水,最后用浮石打磨,就可以作为新的书写材料使用了。
艾礼思打开一看,里面的内容混乱繁杂,基本上没有统计、整合的概念,都是‘X年X月第X个礼拜收取XXX税金/粮食多少多少’这样的记录,多看一会就觉得眼睛疼。
也难怪伯爵不爱看这些东西。
伯爵说:“这样的东西也没什么用,反正看着差不多就行了,剩下的交给莫雷斯管家就可以。他以前是个小富商,后来做了家里的教授,专门负责抄写登记的活,我看他聪明伶俐,就让他做了总管了。他人很能干,在这里做了十来年了,将领地管理地井井有条。”
管家在城堡里是个地位很高的职务,特别是在领主不怎么管事,更喜欢游玩打猎的情况下。
他要负责监督税收,听取各类手艺人的报告,裁决庄园法庭的案件并给领主批复,管理城堡的人事,规划城镇的建设,等等等等。
跟贴身男仆总是围绕在领主身边不同,管家只有晚上晚餐到睡前祷的时间,会花大部分时间和领主在一起,向他报告今天发生的事情。而一天中的其他时候,他只有在领主宣召时才必须出现在领主面前。
艾礼思点点头,他记得那位莫雷斯管家,对方的脸上总是笑盈盈地,一看就知道是个人精。
伯爵慈爱地说:“好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放心,我们的领民都很听话,我给你那张逃生地图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你不用太过担心。”
艾礼思乖巧点头:“好的,父亲。”
经过了这一场(伯爵以为的)富有教育意义‘父女’谈话之后,欧内斯特伯爵心满意足并且安心地睡着了,艾礼思的房间里,烛火却亮了很久、很久。
到了伯爵正式出征的日子,城门外又聚集起了民众的海洋。
伯爵一共带走了82位骑士和300名士兵,骑士们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锁子甲,头上戴着或者手上拿着头盔,胸前系着绶带,腰间佩着宝剑,器宇轩昂,神气洋洋,而士兵们也穿上了藤麻做的甲衣,手拿长矛,很有一股气势。
载着大量粮草行李的辎重车跟在后面,整个队伍洋洋洒洒,从城堡外排起,占据了大半的主干道。
伯爵在城楼上宣讲了一番激动人心的战前宣言之后,美丽的伯爵小姐将象征胜利的花冠戴到了他的头上。
伯爵转过身来,拔出宝剑,金属碰撞发出令人战栗的震鸣。
他指剑朝天,声音威严:“必胜!”
阳光照在宝剑上,发出圣洁的白光,所有人——骑士、士兵、镇民,都大声地呼喊着:“必胜!”
“必胜!”
“必胜!”
“出发!”
伯爵离开了,艾礼思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的队伍从一条长蛇,慢慢变成一条细线,最后终于看不太清了。
贝西给他披上了一件松鼠毛的斗篷。莫雷斯管家走过来,行了个礼,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既不会让人认为他太高兴,毕竟伯爵刚刚离开,过于欢欣的样子是不合适的,又不会让人觉得愁苦,看了心里不痛快。
他露出一个腻腻的笑容,声音柔和地问道:“爱丽丝大小姐,您下午有什么安排需要我效劳的吗?”
艾礼思转过身来,灰褐色的松鼠毛软软地围在他的颈边,令他还带着一丝婴儿肥的脸庞显出几分可爱的稚气,但他的眼神却成熟而锐利。
他用带着审视的目光看着莫雷斯管家,而后者因为低头行礼,并没有察觉。
莫雷斯管家是个精明又能干的人,这样的人碰上糊涂的上司时,往往忍不住耍一些小聪明。艾礼思心想。
他这两天整理了一下伯爵交给他的收入记录,前面几十年的收入数据还算正常,各大庄园、领地的产出和税收基本成正比,相映成章,这说明这些数据都没有什么问题。偶尔有一些庄园的数据差别较大,也在误差的范围之内。
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一片领地怎么可能永远风调雨顺呢。总有些天灾人祸的嘛。
但是从八年前,也就是莫雷斯上任管家的第三年起,这个数据就不太对头了,出现问题的村庄和庄园逐渐增多,到了去年,已经是一半的领地都起码减产50%以上的收入了。
这年头的土地产出非常低,简直低得令人发指,从艾礼思看到的数据来看,农民们播种下1蒲式耳(这个时代常用的计量单位,1蒲式耳差不多等于36升)的种子,只能收获2-3蒲式耳的产出。
产出和投入比值只有可怜的2-3:1,而在后世,这个数值正常情况下应该是30-60:1。
根本就是天壤之别。
而那些农民们,要从这可怜的2-3倍的收获中,留出一份作为来年播种的种子,还要把其中十分之一交给教堂,也就是顾名思义的什一税,还要交给领主繁杂的税务,比如土地税、柴火税、磨坊使用税等等,最后能够让他们糊口的,或许只有0.5倍的收入。
也因此,贫穷的自由农的生活非常容易因为意外而跌入谷底:一个月不合时宜的大雨,或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虫害,都能让他们原本就艰难的生活灰飞烟灭,只能卖身给领主做农奴。
这也就能轻易地看出莫雷斯总管编造的数据有多么不合理了,这么多地方减产,应该有很多自由农沦为农奴才对,但是这些年来,农奴的增量和之前没什么差别。
艾礼思声音轻快地问道:“管家,你觉得呢?”
莫雷斯管家抬起头来,爱丽丝小姐和伯爵一样高挑,年仅十四岁,就已经和5英尺7英寸的他一样高了,他站起来,正对上大小姐那美丽而又天真的脸庞。
伯爵说她很聪明,在王都学了很多东西,一定能把领地管理地很好。
对此,莫里斯管家嗤之以鼻,修道院学习的不过就是些讨好主宰的把戏,管理一片领地真正要学的,可不是那些东西。
但对于他来说,当然是更欢迎再来一个糊涂蛋领主,这样才更方便他敛财。
不过,他会注意方式,他已经和哈代男爵那个刚愎自用的家伙暗通款曲。他会给哈代男爵谋求一点好处,让他长时间的留在城堡里。
哈代男爵性格暴躁,又容易发怒,十有八九会借着长辈的身份,对大小姐颐气指使。
而他正好装作附和大小姐的样子,获得她的欢心。
这样的话,要是大小姐是强硬的性格,她的怒火只会到哈代男爵的身上,而对自己反而会依赖、信任和听从。
要是她是软弱的性格,被哈代男爵镇住的话,那更好,他们可以私吞更多的收入了。
到时候伯爵回来,也可以把收入减少推脱到大小姐管理不善上去。
不管怎么样,他都能在不得罪大小姐的情况下得到好处。
他轻声细语,态度柔和地说道:“或许您可以考虑办一个贵族小姐晚宴,来抚慰一下您的离别愁绪?”
他扳着柔软的手指细数:“珠宝商道尔顿家、富绅马伦家、锡德里克家、约瑟夫家的女儿们都是开朗又可爱的伴侣,身份也正合适。”
“晚宴,好啊。”艾礼思的声音像叽叽喳喳的小鸟那样轻快又有活力,脸上也是一派无忧无虑的神色,这让莫雷斯更加放心了,大小姐应该和他常见的那些贵族少女一样,贪图享乐,没什么脑子。
他行了一个礼,略微后退一步,示意艾礼思先行:“那么,我让芬妮夫人安排布置大厅。晚宴的一切都将遵照您的意志。”
“好吧,晚宴什么时候开始,我想到城镇上逛逛,到时候准点回来。”
莫雷斯管家惊讶地抬起头来:“您不去看看晚宴怎么安排吗?”
晚宴的安排可意味着主人的品味,欧内斯特伯爵夫人还在世的时候,从大厅的布置、菜肴的安排甚至上菜的顺序都是她经手准备的。
贵族们喜欢在能够显示自己身份的活动上面吹毛求疵,包括伯爵,他每回打猎的时候,对于马匹、武器甚至侍从都挑剔得不行。
这还是莫雷斯管家第一次见到不在乎晚宴布置的贵族。
艾礼思惊讶地看着他:“难道只是和几个富绅女儿的聚会,还要我亲自安排吗?莫雷斯管家,我的时间可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啊!”
他抬高了下巴,一脸高傲地说:“帮我处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不正是你们存在的意义吗?”
“您所言甚是。”莫雷斯连忙低下头来。
他微微咬牙,如此高傲的言辞……看来爱丽丝大小姐的性格不是强硬也不是软弱。
她根本就是任性的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