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八章

“……愿您能用那恩赐的万能的手,卸掉我们的姐妹今生的担子,让她投入您无私的慈爱的怀抱,阿门!”

艾礼思睁开眼睛,听到巴洛主教庄严的声音正在念着悼词。

他继续闭上眼睛,跟着祈祷。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天堂的话,希望伯爵夫人和爱丽丝能在那里过上幸福的生活。

巴洛主教念完之后,一位教士走上前来递给他一个精致的金水盏,巴洛主教用里面的小金勺沾了一点圣水,洒向棺木:“愿主庇护,主宰万能!”

所有人跟着念道:“愿主庇护,主宰万能!”

教士带领大家行礼之后点燃了圣香,香提炉上象征着十二位圣徒的12只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从曼塔出发跨过西亚特海的商船上带过来的乳香一经点燃,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在这股香气中,为伯爵夫人祈祷的仪式完成了。明天就剩下出殡礼。

一个小小的哭声突然响了起来,在一片抽噎声中格外引人注意。

艾礼思顺着哭声望了过去,一个粗布衣的中年妇女手中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布袋,满脸的不知所措。

伯爵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那妇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我也不知道,玛利亚小姐她平常很安静的,怎么抱过来就哭了……”

艾礼思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妹妹。

基本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这个妹妹,他一时之间也忘记了。

伯爵略有些恼怒地说:“带过来干什么,还不快点抱回去!”

伯爵夫人因为难产去世,欧内斯特老爷对于这个小女儿实在说不上喜欢。现在这又是什么意思?本来挺安静的,一抱到母亲的葬礼上就哭闹起来了?

这个小女儿,果然和夫人不对盘!伯爵老爷气冲冲地想。

抱着婴儿的乳母也不敢反驳就是伯爵老爷自己让她们来的,赶紧点头准备离开。

“等一下。”艾礼思出声阻止道。

他走过去,从乳母的手上把婴儿抱了过来,果然看到小孩的脸都快涨红了。

这里燃烧了乳香,味道浓烈,小孩子又裹得这么紧,肯定是憋不过气了。

艾礼思一边把她胸前扎得紧紧的布袋松开了一点,一边从香台那边走远了一些。

原本小声哭泣的女婴慢慢地收起了哭声,睁着一双乌溜溜的淡褐色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真是太神奇了,”乳母忍不住惊讶地说,“平常玛利亚小姐哭起来,要哭好久呢,怎么一到爱丽丝大小姐怀里,就不哭了呢?”

艾礼思心想,就你这在室内要注意给小孩子通气都不懂的育儿水平,换他他也哭。

但表面上,他还是柔软地说道:“毕竟我是她的姐姐啊,身上流着一样的血。想必她也是因为感受到了母亲将要离开我们,才忍不住哭泣的吧。”

艾礼思能看出来,欧内斯特伯爵对这个小女儿的印象不太好。

不管是看到乳母抱着婴儿时那紧皱的眉头,还是对话时那不耐烦的口气,都在表明伯爵对这个孩子的父母之情少得可怜。

要是打个比方的话,伯爵老爷对爱丽丝的好感度为100,那对这个小女儿的好感度大概只有10。也就够继续养育着她不丢弃的份了,多余的关爱半点没有。

艾礼思能理解为什么伯爵不待见这个妹妹,但是小孩子终究是无辜的,所以他特别强调了‘血缘’,希望能让伯爵想起,这也是他和伯爵夫人的孩子。

果然,听到艾礼思的话,伯爵老爷的脸色一下子好看了很多。

是呀,不管怎么说,玛利亚这孩子也流着和爱丽丝一样的血,是他和夫人的骨肉。在葬礼上因为母亲离开而哭泣,被姐姐抱着就能忍住悲伤。这种灵性,和夫人倒是有几分相像呢。

艾礼思看他心情好像好转了很多,趁机说道:“不如就让我抱着玛利亚完成仪式吧。”

仪式就快结束了,乳母那里味道重,送回去估计又要哭。

伯爵温和地点点头:“好吧。”

果然把领地交给爱丽丝是值得放心的,她连妹妹都能照顾得很好,自然也能管理好其他人。

这逻辑不可谓不跳跃,但是在伯爵老爷的父亲滤镜里,他可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决定有什么问题,他的爱丽丝就是这么优秀!

等到祈祷正式结束时,离睡前祷的时间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亲戚们互相道别,回去休息。艾礼思把婴儿交给乳母,跟着两个拿着蜡烛照路的女仆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抬头看了下月亮,估算这时间最起码有12点了。

还好现在他不在修道院,不然到三点又要爬起来做晨曦祷,睡也睡不安稳。

他对宗教本身没什么意见,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是寄托精神的一种方式,算得上是一种安慰剂。但是中世纪这个时候宗教乱七八糟的规定真的很烦,更不用说女巫猎杀、赎罪券这些恶心人的操作了。

世俗权力和宗教权柄有时并驾齐驱,有时此消彼长。但十有八九关系是不太和谐的,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

艾礼思并不准备让领地内的宗教势力压过自己一头。巴洛主教主管三个教区,且大教堂在另外一块领地,葬礼之后就会回去。所以他要面对的是另外一位,低一层的主教。

但这并不意味着对方就一定会是好对付的,宗教权利给所有主教都笼上了一层光环,让他们面对世俗领主的时候,有着天然的权威性——

秘技:除你教籍!

连国王都要负荆请罪的惩罚,艾礼思不得不小心。

最好他领地的主教是个收取点什一税就满足的主,不然的话,他可得想点法子了。

艾礼思的床有厚厚的垫子,上面还铺了一层软和的羊毛毯,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是奢侈中的奢侈。

但他还是睡得不怎么舒服,尽管穿着睡裙,他还是能感觉到羊毛毯上有虱子在爬来爬去,再加上内间厕道虽然隔得很远,但隐隐约约仍然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令艾礼思在城堡中过的第一个晚上,做了好几次在地里耕地施肥的梦。

入殓礼安排在下午进行,艾礼思没有像其他贵族那样一觉睡到大中午,而是早上八点多的时候就起床了。

他打开门,不远处正在擦拭花盆的女仆们吓了一跳:“大小姐!”

她们仨一副“天啊,您怎么这么早就起床了,怎么办!我们什么都没有准备,会不会责骂我们!”的表情。

艾礼思记得这三个女仆就是给他拿冬季礼服和珠宝的那几个,应该在女仆中算是地位比较高的。可能就是他的贴身女仆。

当然,现在爱丽丝变成了艾礼思,他肯定不可能让这三个女仆做过于贴身的活。

他点点头,伸了个懒腰:“有水吗?我想洗脸。”

女仆们立刻说:“您稍等。”随即飞奔而去,艾礼思很想说走廊上不要跑那么快,免得滑倒。但估计这会儿说了她们也听不见了。

很快,两个女仆各自抱着一个沉重的宽口水罐又上来了,一罐是热水,一罐是冷水。另一个则拿着木盆,里面放着棉布和香皂。

这几个女仆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而且很明显营养不良,不论什么发色,都泛着枯黄。看着艾礼思的眼神也怯怯的,很显然是怕艾礼思生气。

艾礼思给了她们一个温和的笑容,令她们稍微放松了些,他一边试水温一边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回大小姐,我叫贝西。”

“我叫莎伦。”

“我、我是詹妮。”

“你们都来几年啦,现在还习惯吗?”

“我来三年了,城堡里面很好,伯爵老爷对我们也很好。”棕发的贝西显然是三人中领头的,回答问题十分流利。

莎伦和詹妮都来了两年,莎伦有一双漂亮的蓝色笑眼,就是这时候满眼都是紧张。而詹妮则是三人中最害羞的,回答起问题来总是断断续续。她差点急哭了,但是发现大小姐始终只是带着微笑、鼓励地看着她的时候,不知不觉也没有那么着急了,还说了很多心里话,比如她觉得城堡里比家里好多了,城堡里虽然干活也很累,但是起码每天都能吃上一顿饱饭,在家里只能吃干瘪的豆子做的汤,还是父亲兄弟们剩下来的。

詹妮本来还想说更多,但是贝西用眼神制止了她——作为女仆,不应该拿这些事儿跟主人说嘴,让主人烦心!

艾礼思没有打断她们的眉眼官司,而是时不时地轻声和她们交谈,然后认真地听她们说的话。

毕竟只是十几岁的少女,就算暗自提醒自己要管住嘴的贝西,不知不觉中也说了不少城堡中的情况。而另外两个女仆看艾礼思完全没有责骂她们的意思,更是完全放松了下来。

大小姐人真的好好哦!还是第一次碰上愿意好好和她们说话的贵族!

她们平常遇到的贵族,只会对她们下命令,很少像大小姐这样,和颜悦色地和她们说话,还会认真地听她们说话!不管是平常她们做的工作,还是有时候遇到的一点小麻烦,还有城堡里其他人的糗事,大小姐都听得津津有味,还会跟她们讲一些自己的小故事。

她的故事又幽默又有趣,比如那个匹诺曹的故事,讲到关键处的时候,大小姐突然停了下来,正在帮她梳头发的詹妮甚至忘记了手上的活,着急地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呢?后来他果真变成了一只驴子吗?”

连贝西都忘了熏香衣服,往镜子这边看了过来。

爱丽丝大小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后来呀,仙女看他真心悔过,就给了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这个爱捉弄人的小木偶跟所有被骗过的人道歉,并且发誓再也不骗人了。于是他的鼻子就变回去啦!再后来,匹诺曹对所有人都只说实话,于是有一天,他的真心感动了仙女,仙女就真的让他变成人了!”

“哇啊!”詹妮开心地惊呼了一声,“真好啊!”

对于平时听故事只有牧师讲的‘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这种水平的女仆来说,大小姐讲的故事跌宕起伏、如此精彩,以至于她们完全把这当做一个真实的故事了。

果然,诚实才是仙女会喜欢的,詹妮想,那我也要坚持做一个诚实的人呢!大小姐问我问题的话,我一定会老老实实地回答的!

艾礼思看着这些女仆的表情,就知道自己的故事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虽然很不好意思,让她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这种‘洗脑’,但为了获得更多的、准确的情报,这些整日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必须是对他最忠诚、最诚实的人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