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国公固穆之死掀起了滔天?大波,但愈是这个时候,众人愈不敢轻举妄动,都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专等着看旁人如何行事?。
说来有件尴尬至极的事?,竟无人能为?老成国公固穆主持丧礼。成国公夫人早在固穆花甲之年便已亡故,此后?年纪尴尬,固穆不曾续娶,诚然府内侧室小星不少,可到了婚丧大事?上,却都不好出面?。且他此生六子三女,却因他长寿,竟熬死了多半,如今还活着的仅剩年近六十的长子垂扎布和?幼子纳逊而已。
固穆薨逝,太上皇亦命人一并通知垂扎布,令其前?来京城主持丧仪。只是垂扎布人也在蒙古,统领卓索图盟下另一旗,距京千里之遥,一时之间便是飞也飞不了这么快。
到头来老头子身后?事?竟没个能出面?的,成国公府最长的一位侧妃哭哭啼啼地往礼部去诉苦,总不能让老公爷就这么摆在家里罢?直愁得礼部侍郎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按说以往也有此例,有爵位的勋贵去了,家里又没人,旁支畏手畏脚不能招待,都是礼部择人前?去主持。
可像成国公一般功勋卓著的,一般又都要给个体面?,礼部酌情请奏皇帝,选派已经成年能主事?的宗室前?往。甚或更给体面?,便命一位皇子亲去也是有的。似当年侯家老修国公侯晓明薨了,两个儿子又都在外地,便是太上皇命当年还是皇子的天?德帝亲自前?去主持葬礼。
故此礼部侍郎为?难了半天?,礼部派人去罢,让那些蒙古贵族怎么看?连这个体面?都不给?
可上折子请天?德帝选派宗室前?去,成国公死因不明,纳逊真谋害公主,那这一家子就是罪人啊,真让哪个宗室去了回?来着恼还不打紧,万一皇上心?疼嘉成公主,心?内就是不愿给这个体面?,礼部还呈折子上去,这不是找霉头么!
礼部侍郎哼哼哈哈拽着腚不愿意动弹,也不知那个侧妃是受了谁的指点了,竟坐在礼部大堂上撒起泼来,这位侧妃也是跟着上过?战场的彪悍蒙古女子,嗓门惊天?动地,恨不能掀翻了礼部的房顶,苦得礼部侍郎差些儿给这位姑奶奶跪下。
楚旻听闻此事?时正同黛玉给海州的楚星打点生辰礼,经兰香活灵活现地那么一学,两人都忍不住笑?了。
黛玉因道:“老国公也是为?国鞠躬尽瘁一辈子了,临了儿遇上这么个不肖子,也是可叹可悲。”
楚旻却想得现实些,笑?道:“也不知是哪个在背后?给这位侧妃出的主意,这是要借着老国公的丧事?闹一闹,打探打探上头的心?思呢。”
“要是好了,他们且安安然然给老国公风光大葬,再分家单过?去。要是不好,那就要提前?给自己打算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么。”
“只是可怜了戎马一生的老公爷。”黛玉叹了一句,“也不知到底两位圣人是怎么个章程。”
楚旻笑?道:“这点子面?子还是要给的,别说纳逊还只是嫌犯,就是真是犯人,也不能挡了老国公的体面?。不然岂不让臣子们心?寒。”
“等着罢,左右今儿就能有旨意下来,应当是派一位宗室前?往的。”
楚旻猜得没错,却又不甚准确。
这日方过?正午,藿香便带来了消息,“太上皇派了二皇子去成国公府为?老公爷主持丧礼。”
“谁?”楚旻还没说话,黛玉先吃了一惊,她诧异道,“怎会派二皇子去,他不是……”
黛玉话未说完,众人却都明白她的意思。二皇子钟渊是嘉成公主的亲弟弟,两下里不说势同水火也是都看不顺眼,太上皇怎么偏偏让二皇子去?
楚旻却叹了一声,“这是为?他好。”黛玉不解,正要问她却被楚旻摆手止住了,示意藿香继续说。
藿香又道:“听见宫里消息说,前?往土默特护送公主进京的队伍今日启程,二皇子往太上皇处请旨,要亲自前?往蒙古去护卫公主回?京。却被太上皇驳回?了,不但不叫他去,还叫他去成国公府。”
“皇上那里怎么说?”
“说当时皇上也在,曾劝阻过?的,照皇上的意思是,让二皇子去蒙古接公主回?京,成全他们姐弟情分,让大皇子或是三皇子去成国公府为?老公爷操办。可太上皇没准,反倒斥责了皇上一顿。”
“如今都传说太上皇不喜二皇子,皇上却又偏爱,为?此很为?难呢。”
楚旻不明不白地笑?了一声,挥手令众人退下,方问黛玉道:“玉儿呢,你又怎么看?”
黛玉犹豫道:“我倒觉着这传闻有理。如今二皇子正跟成府僵着,这会子上门去更尴尬了,又都不自在。”
谁知楚旻却摇了摇头,含笑?道:“玉儿不妨细想想——嘉成公主此案无非两个结果?,一是公主被害,驸马难辞其咎,二是公主撒谎,驸马无辜含冤。”
“但不管真相如何,二皇子和?蒙古一派关系一定会僵,日后?真……这就是一大阻力。但若二皇子去给成国公主持丧礼,这便是双方的台阶。”
“纳逊真有罪,这就显得二皇子公平持正,对这些蒙古贵族们和?纳逊是两种态度,他们想起来自然心?存感激。”
“纳逊无罪,蒙古贵族们就一定会对嘉成公主不满,势必连累亲兄弟二皇子。可二皇子给成国公操办丧礼风光了,这些人也就没话说,就明白为?乾是跟嘉成公主分开的,不一样的。”
楚旻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末了赞道:“这是招进可攻退可守的好棋!”
黛玉听得连连点头,也叹道:“这是帝王心?术了。”
“正是这样。”楚旻笑?道,“决不能让自己面?临只有一种选择可做的境地,那时未免被动,便就要未雨绸缪。”
黛玉无话,唯有点头赞叹而已。
楚旻拍了拍手,支起窗子来冲外头笑?道:“藿香,你进来。”
藿香正在廊下跟兰香她们几个逗鹦鹉顽,听见此声忙掀帘进内,福身笑?道:“公主有什么吩咐?”
楚旻笑?道:“成国公薨逝,各家都要去吊唁。原本?我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不必操心?这个,也不好出面?。可如今哥哥在这里,他已经获封世子,这些人情往来就不能免了。”
“可他才来了,一时不熟地面?儿,人手着忙。你先叫人备下奠仪,以二哥的名义送去成国公府,另外路祭该用?的祭棚,这样东西?家里都没有,你也先备下,省的到时候出去买了挤成一团,慌手慌脚的。”
“办完了告诉二哥一声也就罢了。”楚旻想了想,又道,“还有沈家,他们也是才来了,必不熟悉情况。何况沈世叔一向清廉,遇上这个京中祭祀用?品定要大涨,别让他为?难了,你也一样照着备一份叫人给沈家送去。”
藿香忙一一记下,便笑?道:“这都容易,公主只管交给奴婢就是。”
楚旻点了点头,“你我是放心?的。”
藿香自应了差事?出门点人去办,楚旻便同黛玉又闲下来,各找消遣。
却说此时,宫中还有一处也在谈论太上皇让钟渊前?去主持丧仪之事?。
“母后?,你总说皇祖父最看重二弟,可如今一看,却也不过?如此嘛。”大皇子钟澄皇后?下手的椅子上,得意洋洋地翘起了腿,“他还自请去蒙古接人呢,这传出去,不更让蒙古那边不痛快,去了成国公府,能落好儿就怪了。”
皇后?如今还在宫内思过?,金印也未解封,心?内正是不快的时候,便被自己儿子这副蠢样子气得心?口?发疼,重重拍了两下才喘过?气来,便骂他道:“看你成什么样子,坐没有坐相站没有站相!”
钟澄吓了一跳,赶紧把腿放下来,老老实实地在椅子上坐好了,却又忍不住道:“明明是好事?,母后?却总是沉着脸,难道见了儿子就不高?兴不成。”
皇后?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心?道儿女都是债,这个脑子不灵光的儿子和?被宠得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儿就是债上加债!
奈何还是亲生的,只得耐下性子来一一掰碎了给他讲太上皇的用?意,竟也跟楚旻所言一般无二,最后?便道:“现在看明白了?在你皇祖父心?里,就是你们兄弟都加起来,也还不如老二!”
“倒是你父皇……”皇后?沉吟片刻,“心?里待老二到底怎么样还未可知。”
皇后?说得清楚,钟澄其实心?内已经信了,不由自主产生了一股气馁,嘴上却还不服输道:“母后?的心?里头也想得太多,焉知皇祖父就不是故意给老二没脸,让他吃吃苦头呢。”
皇后?冷笑?道:“你若愿意这么想,那且这么安慰自己去!”
钟澄没话说了,低了头半晌道:“那我能怎么办。”
皇后?心?里恨不能给他一巴掌,再三按捺下脾气才呵斥道:“垂头丧气成什么样子!不是说让你去跟楚旻谈谈交情,套套近乎的?你去了没有——都在一个学堂里头,低头不见抬头见,一日总也能说上几回?话罢?”
“都说了她看不上我!”钟澄没料到话又转到了这里,登时恼道,“我倒是想法子三番五次地跟她搭话了,可她不过?说两句便不爱搭理人,还有那两个伴读,尤其是那个林姑娘,我一跟楚旻说话,姓林的就来打断,引着她又说别的了,竟浑似忘了还有我这么一个人。”
“那你就再去!”皇后?喊了一声,旋即意识到失态,按了按额头冷静下来,缓声劝道,“楚旻不过?是个小丫头,你瞧瞧这程子她的行事?,不过?是被家里宠坏了不留心?旁人罢了。你多上些心?,投其所好,还能拿不下她?”
钟澄心?内其实被太上皇看重钟渊一事?打击到了,听见皇后?让他再多上心?也不反驳,老老实实地点了头,“我知道了母后?。”
皇后?紧紧盯着他,“别只是嘴上说说。”她到底不放心?,索性手把手教钟澄怎么做,“我听见说楚旻在家里就爱游山玩水,来了京里却没人带她出去,正好太上皇命你们给老太妃祈福,不如就约上她,去城外老君庙里逛逛,那里秋日红叶颇堪赏玩。”
钟澄这会子安稳下来,点头道:“母后?放心?,我回?去了便给楚旻写帖子去——亲手写。”
皇后?这才笑?了,便哄他道:“你皇祖父偏疼老二,母后?知道你心?里不服气,可如今咱们少不得要先忍着。等娶了楚旻,有了安定亲王助力,谁都高?看你一眼。等成了,日后?你想什么不能?”
钟澄顺服地点头,“我明白。”
皇后?笑?道:“这才好了。回?去罢,给老太妃多多地抄几卷经,母后?到时候给你呈上去在法华殿供奉,也叫你父皇看看你的孝心?。”
钟澄忙起身拱手称是,“儿子省的。”便要退出,却忽见皇后?身边宫人匆匆进内,隔着帘子道:“娘娘,北静郡王来给您请安。”
“水溶?他来做什么。”皇后?微微蹙眉。
自从楚星跟水溶析产别居,带人回?了海州,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这场姻缘怕是完了。北静郡王失了圣心?,连差事?都丢了,成日只在府内饮酒作诗,连客都不见。众人还都乐得不上门拜访,唯恐连累了自己,风光一时的北府沉寂下来,北静郡王没事?都不出府了。
这会子却忽然来宫中给皇后?问安,皇后?心?中便泛起了嘀咕,正要吩咐说身子不适,请他改日再来,宫人都走到门口?了,她又改了主意,“叫他进来罢,我也有日子没见他了。”
水溶跟着女官入内,恭恭敬敬地俯身下去,拱手作揖道:“臣水溶给娘娘问安。”
皇后?忙命人扶他起来,又叫赐座,因笑?道:“近日本?宫身子不适,也不曾遣人去你那里问一问,倒多亏你想着了。”
她一壁说一壁暗暗打量水溶神?色。
却见原本?也称得上是温润君子的水溶消瘦不少,穿的莹白色蟒袍像是早先做的,如今便撑不大起来,空荡荡地挂在身上。脸上颧骨都突了起来,神?色淡淡的,还有些阴郁。
“多谢娘娘记挂。”水溶彬彬有礼地一拱手,“臣缠绵病榻数月,至今日方渐渐好了,思及数月不曾给娘娘问安,心?内惶恐不已,便忙赶着来了。”
皇后?笑?了笑?,深知这话虚假,本?来外臣就不必给皇后?请安,反倒是府内女眷每月要进宫问候。也就是水溶年纪小些,又幼年失亲曾在宫内养过?一段时日,这才不禁着他进宫,但每回?也只是给太后?和?抚养过?他的太妃请安罢了。
“倒难为?你还想着。”皇后?寒暄几句,又问过?水溶身子,叮嘱他好生将养,“你年纪还小呢,倒不好这样。”
水溶静静道:“臣自与拙荆分别之后?,一直茶饭不思,心?内愧悔,多有思念。心?事?未了,身子也养不好了。”
皇后?听了,几乎要笑?出声来。什么?心?内愧悔,那还让自己的王妃被侍妾下毒,要不是人家娘家人来的及时,差些就丧了性命。这会子又来说这些,鬼也不信!
“咳……”皇后?清了清嗓子,“你们小年轻,一时犯了错也是有的。倒不必拘着自己总想这些,慢慢的,兴许还能转圜了。”
水溶淡淡地笑?了,“她性情刚烈,不是能回?头的人。”
皇后?一时尴尬,你倒是自己说了,好像显得我做了恶人似的,只好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了。
“臣幼年丧母,倒于娘娘多有孺慕之情,深盼能承欢于娘娘膝下。原本?还以为?能更多亲近的,谁知是臣无福,不能跟大皇子成连襟,也好多在娘娘膝下尽孝。”水溶慢慢地说了几句话,却让皇后?登时变了脸色。
“你这是什么意思。”皇后?沉下脸,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声音冰冷,“是来威胁本?宫不成。”
水溶的脸上绽开一个虚浮的笑?容,他摇头道:“臣不敢——大皇子正是慕艾之年,安定公主天?姿国色,心?性开朗,堪为?良配,又何过?之有。”
皇后?疑心?地看了水溶两眼,缓和?了语气,“那你又说这些做什么?”
水溶也不解答,自顾自地道:“当年拙荆及笄之龄,往安定王府去提亲的青年才俊也是踏破了门槛儿,其中不乏宗室皇子,也不少公子年少有为?。可偏偏就是当时声名不显,还只有一个空头王爵的我抱得佳人归——可娘娘就不奇怪么,为?何偏偏是我呢?”
皇后?惊疑不定,当时她还只不过?是个皇子妃,太上皇也并没有流露出让天?德帝继位的意思,她在一众王妃诰命中并不显眼,也只是听闻过?当年“一家有女百家求”,无数少年公子争先恐后?求娶楚星的场面?而已。她还以为?是北静郡王奔赴海州,坚持不懈的真心?打动了佳人呢。
如今再想来,却处处都是怪异——水溶要真是真心?爱重楚星,能她过?门几年就置了许多的姬妾?能让侍妾在她之前?就产下庶子,占了长子名分?能让她被侍妾下毒还不察觉?
当年的真情,倒像是装出来的。
见皇后?面?色渐渐变了,水溶便知道她想过?来了,在皇后?再看过?来时,便静静地微笑?道:“如今安定公主长成,择婿的消息一放出来,怕是比当年还要火热上百倍。毕竟安定亲王可就这么一个亲生的女儿,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呢。”
他注意到皇后?看向自己的目光愈发专注,心?内不由松了口?气,缓缓道:“我虽无福,不能跟大皇子成连襟,但却仰慕娘娘,愿为?此事?助一臂之力。当年我能娶到楚星,如今我敢保证,大皇子就能用?同样的方式娶到楚旻。”
皇后?良久无言,水溶却有十足的把握她会答应,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单等着皇后?说话。
果?然,半晌皇后?便道:“你想要什么?”
水溶愉悦地笑?了,“娘娘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