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这一份份的都是些什么。一天天也没个正经帖子来。”凤姐盘着一只腿歪在炕上,撇嘴道,“不是什么过来巴结的穷官儿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能有几个是出挑儿的。”
“还说从围场回来,跟几家子都处得不错。大太太说看上了谁家谁家,二太太说看上了谁家谁家。可说了这么些子,又谁给了帖子来请来了。”
熙凤翻了半日的帖子,也没找着几个能看的过眼的,便有些不耐烦,“饶是这样,老太太一个劲儿地暗说叫我找几个好人家,也带着咱们家姑娘们交际交际,却还端着,又不下帖子给往日老家儿几个,也请一请客。”
平儿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端了茶上来劝道:“老太太是从风光日子过来的,架子摆着,轻易不肯放下来呢。再?说如今省亲别墅建成,花的银子海了去了,一时又哪儿来的进?项呢,又大张旗鼓地请客。”
凤姐嗤笑道:“请几个交好的姑娘过来,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玩意儿,难道还当一回正经事情来做!又能花几个钱儿,不拘哪里少?一抿子就够个十回八回的。还是拉不下脸来,殊不知人家外头怎么看咱们呢。”
她叹了口气,“娘娘那里自打封了妃,又没有个别的音信儿。这回去围场,不合叫二爷跟着使唤,经他一说,我算是明白了——那上头皇后贵妃,皇子公主众多,咱们娘娘且还有的熬呢!先前是我叫兴头迷了眼,竟不知那样烈火烹油似的场面,细想想都是些墙头草来的。”
“要我说,咱们如今跟公主比邻,又有林姑娘在那边住着,好不好摆个笑脸上去,邀着聚一聚——京内不知多少?家都瞅着这位公主呢,只她一来,咱们还愁不宾客临门?”
平儿笑道:“听见说那边公主来了却还不曾回来,连带着林姑娘都去了北府住着呢。”
凤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耳环,沉吟道:“这却也是奇了,即便是姐妹情深,却还有一个北静王爷呢?没听见说去姐姐家住了还不回来的。似乎还是赶着从围场回来的?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我这心里总是惴惴的不安稳。”
平儿便道:“您这会子又操这个心。纵是北静王府内有什么,又与咱们什么相干呢。横是找不到咱们头上来。叫我说,您也操心太过,有这些功夫,不若找个好郎中瞧瞧,也调一调身子,生个哥儿什么的。”
凤姐听见,便想起来前儿听见王夫人院内找了大夫,忙问道:“还不曾问过这个——二太太那里找的郎中,又不是咱们常叫的那位,可是做什么呢?早我听见说给娘娘求药的,是也不是?”
平儿笑道:“那哪儿是呢。二太太要做这个可不得小心避开,怎么就这么明光正大的——是周姨娘,也不知怎么,竟似有惊惶之症,仿佛怎么吓着了似的。夜里又发虚汗,又心慌难忍,憔悴得不成样子,二老爷正去了那里,便叫的郎中。”
“二老爷他又不知道家常找的是谁,随手打发了一个小子去的。回来了也说是吓着了,开了药方,正抓药呢。”
凤姐奇道:“好端端的,怎么还吓着了。”
平儿摇了摇头,“我也纳闷,又不曾听见那边有什么。”
两人正说着,忽听外头彩明喘吁吁跑进?来,扎煞着手嚷道:“二奶奶,外头门上说,公主和林姑娘来了,正往老太太那里见过了。老太太叫请您也过去呢。”
凤姐不妨唬了一跳,可是说曹操曹操到,忙拉住了问道:“可说了是什么事没有?”
彩明道:“也没说,就是过来坐坐。”
凤姐忙叫平儿丰儿换了衣裳,忙忙便赶去贾母院子,心内只是奇怪,才?说了在北府不回来,这一回来了,怎么还先到这儿来了呢。
至贾母正房,却见楚旻在上首坐着,贾母便在下头相陪,更有迎探惜三人陪着黛玉说笑。凤姐看众人面色却好,先松了口气,入了内便向楚旻和贾母福身,满面春风地笑道:“我说今晨喜鹊叫个不住,昨儿晚上灯花儿连爆的,原是公主来了——久不曾见殿下了,您身子一向?可好?”
楚旻笑了笑,“我倒是还好,只是家中姐姐身子不适,忙了这大半个月,也不曾有个空闲。”
贾母忙道:“王妃娘娘身子不适么?我这里倒有几个好太医,不如荐给娘娘瞧瞧。”
凤姐一壁纳闷跟安定公主也不算相熟,怎么上来就说了这个,一壁忙打趣笑道:“老太太这话说的正是了,我也正这个意思。可这想说呢,却又想着公主在京内,有什么好大夫是您能不知道的。我们小门小户的,若是说了,可不是现眼了么。”
众人都笑起来,探春便笑道:“老太太才?说一句,你这里就有十句等着了。”
凤姐笑道:“不过是逗大家笑一笑罢了。公主若是有用得上的,我那里现存着许多太医的名帖呢,一句话便都拿过来了,只怕是公主看不上。”
“正话反话都叫你说了,却也给旁人留一句。”贾母笑个不住,转头跟楚旻道,“凤丫头嘴快,殿下且别怪罪。”
楚旻淡淡笑了笑,“却还正有一件事是要贵府帮忙的。”
贾母忙道:“殿下请讲,凡帮得上的,愿为殿下分忧。”
“上回来访,听见府上有个周姨娘,”楚旻看着贾母,慢慢道,“原跟我姐姐那里有个侍妾,是一家子出来的,似乎正是嫡亲的姑侄。”
贾母一愣,一时不大明白楚旻提起周姨娘做什么,顿了下子才?道:“是有这么个人——不知殿下……”
黛玉适时开口道:“说来也是巧了,周姨娘身边的丫鬟往北静王府去了几回,跟一个妈妈过从甚密,不妨却叫人看见了。”
贾母疑惑地看向?凤姐,“这些人我不大知道——周氏那里常跟她姑妈来往么?”
凤姐忙道:“周姨娘身边两个丫头红燕、红芳,那个红燕原是给了二老爷后外头陪送了来的。兴许是还跟家里头亲戚来往的——我却也不大清楚这些。”
“不清楚不如叫了来问问罢?”楚旻垂着头,并不看贾母和凤姐你来我往地做戏,只是道,“府上怕也不想包庇一个参与到下毒谋害王妃的丫头罢?”
“下毒?”惜春惊叫一声,探春忙捂住她的嘴,匆匆拉着她起身,勉强笑道,“老太太,我忘了昨儿的功课还不曾做,想先同?二姐姐和四妹妹讨教讨教。”
贾母无比后悔叫了她们三个出来跟楚旻套近乎,忙道:“功课要紧,快回去罢。叫你们妈妈看着。”
探春三人匆匆退下,黛玉还在座上,贾母勉强笑道:“好孩子,不如你过去陪着姐姐妹妹们顽一会子?”
黛玉摇了摇头,“外祖母,与其叫我过去,倒不如先把?红燕叫过来问问,好歹我还算是知情的。”
贾母这才?想起若是有黛玉在这里,还好转圜些,忙点了点头,催着凤姐去找红燕。
凤姐哪儿敢耽误,适才?就叫了人去了,这里鸳鸯悄悄出去,驱散了丫鬟婆子们,不多时周姨娘便带着红燕来了。
“公主、老太太。”周姨娘面色苍白,身上那件玫瑰紫的夹袄瞧着空荡荡的,都快挂不住了,福身下去颤颤巍巍的,叫人怀疑她还能不能再起得来。
红燕就跟在周姨娘后头,她看着倒是还好,只是隐隐有些不知所措。
楚旻细细打量了周姨娘几眼,忽然笑了,“我怎么瞧着姨娘仿佛怕我似的——上回来时没仔细看姨娘,不想这才?没几天,姨娘就病得这样——是什么病?”
凤姐心头忽而一跳,一刹那就想明白了什么——周姨娘是被什么吓着了?
带着周姨娘来的一个妈妈是管着这些事儿的,她适才?不在这里,没听见前话,还笑着回道:“姨娘是惊厥之症,不知怎么着吓着了。这连着几日也不见好,奴婢们还奇怪呢,又不曾出去,也没见什么人,这却吓着了。”
楚旻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周姨娘,“未必就没见什么人罢?常见的人跟她说了什么话也不定。”
周姨娘低垂着头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看楚旻,哆哆嗦嗦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贾母一看这个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心头登时一紧,绷着嗓子道:“你瞒着我和老二都做了些什么?”
楚旻和黛玉对视一眼,且看贾母先把?自己等从里头撕掳出来,却也不说话。
周姨娘本就胆小,怕生事,这几日早吓得不行,听见素来害怕的贾母这么一问,哪儿还忍得住不说呢,登时哇地一声大哭出来,从身后猛推一把?红燕,痛哭道:“都是她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楚旻都忍不住要笑了,可惜周侍妾心思?缜密步步为营,怎么都摊上了这样的猪队友!
黛玉忙咳了一声提醒,楚旻这才?敛了脸上笑意,冷声道:“这么说你是认了红燕谋害王妃一事了?”
红燕才?站住了,听见这声霍然抬头,正要分辩,楚旻一个眼色打过去,藿香迅捷地捂住了嘴摁在底下。
只听周姨娘呜呜哭道:“就是她!我本什么都不知道,是前两日她才?跟我说了的……”
原来那回周侍妾家嫂子生了个儿子,她请了恩典家去,正碰上替周姨娘出来道贺的红燕。偶然谈起,便听红燕在抱怨家里赵姨娘处处压着,常常找茬儿辱骂。
周侍妾拿准了红燕心思?,只说自己如今在王府有一个庶长子,聪慧灵巧,王爷珍爱,更有名师指点,管着王妃没了,还不是她当家做主的?到时候周姨娘也得扬眉吐气,红燕又不是死契,赎了身配一个出息的男人也不是难事。
红燕就信了,尤其周侍妾再三保证,即便是查也是在北静王府里头查,如何能查到她的头上去呢?
周姨娘都说了出来,红燕也颓了下来,哽咽着都交代了。
“老姑奶奶给了我一包首饰,镯子耳坠子什么的,又让我偷着去前头豆腐房拿了一罐子卤水。那个容易得很,家里是做豆腐的,卤水有好几坛子呢,我拿了给她,就走了。”
她急忙又找补道:“那首饰都没动,我还放在柜子里收着呢,都有北静王府的戳儿,公主要是不信,拿了来一看便知。”
楚旻还管这个,她一听卤水就愣了,难道周侍妾不止是使法?子让郑氏下毒,还自己下了卤水?
她跟黛玉交换了一个眼神,见着黛玉也是满面惊愕,楚旻沉声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红燕怯怯地抬了抬头,又迅速低了下去,“总、总得有几个月了罢,奴婢记不清了……”她才说完,忽想起什么似的,忙又道:“哦、哦,那是七八月份的事儿了。奴婢记得,没两日就是北静王爷母舅去了,王妃娘娘还带着老姑奶奶去了周家的。”
那就是楚旻来的前几日了。
楚旻的手悄悄握成了拳,那就是楚星的身孕查出来没多久的日子罢。她似乎明白了周氏为什么要下毒了。
黛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忙追问道:“你记得清楚?”
红燕点了点头,“清楚。那是头一回,只是不知怎的,王妃竟没有事,还好好儿的。后来、后来过了几个月,直到前些日子才?又让我送了几回……”
“老姑姑奶奶在王府不能轻易进?出,我倒是进出这里都容易,就是我说我也进?不去王府。老姑奶奶只说不要紧。可没几天,就听见说北府上王妃娘娘病了,老姑奶奶管了家,安排我进?出就容易很了,是一个妈妈带着我的。只听见说她姓王,叫什么我也不知道。”
“我把?卤水给了老姑奶奶,又按着她说的,找了一个姓陈的,给了他一个布袋子,旁的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红燕哭着道,“最后一回还在门口碰见了公主您,我、我吓坏了,回来好几天睡不着觉,又不敢说。实在忍不得了,才?告诉了姨娘……”
到这时候,楚旻已经全都串起来了。
周氏这主意不可谓不精密不谨慎。
第一回下手,恐怕是在周家,只有在那里,楚星吃用才是别处的人,周氏也更熟悉,方能下手。可惜楚旻来了,楚星一心想着赶紧回府去见妹妹,没在周家多待。进?了王府,楚旻还带了大夫同?行,楚星的院子一时根本无处下手,周氏只得罢了。
第二回,方是这回了。有了上回楚旻来的经验,她计划得更周密。趁着楚旻出京的机会,先是找到了楚星院子里送薪人陈三有,然后收买了郑姨娘身边的王红,借着郑姨娘的手,下了巴豆。
楚星便病倒了,趁水溶让她管家的功夫,又叫来了红燕,为避开人耳目,都不用自己身边的人,只使王红带着红燕进?出,连收买王红,都是让红燕来做。从红燕那里取了卤水,只怕就借着便利下在了楚星的饮食中。
楚星这回就没那么好运了,郎中们哪儿能想得到一个高居深宅大院中的王妃,会跟做豆腐的卤水有干系,中了这个毒呢?
谁知楚旻经钟渊报信,竟赶回来了,来了二话没说,把?楚星的院子整治得水泄不通,别说红燕,就是她自己都不能进去了。
本来轻易是查不到她头上的,毕竟这一出一环扣一环,周氏抛了郑氏这个饵出去,要不是楚旻和楚星敏锐,只怕查到这里就算了。
甚至即便有所察觉,也查不到线索,周氏自己、连带她身边的人都不曾掺和进?去,一个红燕又去哪儿找呢?
可谁知就有一个黛玉出来,还好巧不巧地正跟荣府是亲戚,兰香偏就见过红燕,还真查了出来。
只能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机缘巧合,楚旻甚至并没费多大的功夫。眼看着楚星一天好过一天,也不知周氏是个什么滋味。
楚旻跟贾府要了红燕,贾母连拦都不曾拦,甚至恨不得连周姨娘都给出去的样子。楚旻并不想把周姨娘也拉进?来,有了这一出,她下半辈子只能是被贾母送到哪个苦寒的寺庙孤苦终老了,只是对隐瞒而言,也足够了。
最要紧的,是查清事实,揪出周侍妾,让楚星跟水溶一刀两断。
“不过到底是叫她成了一半的事。”楚星听了楚旻和黛玉回来说的原委后,喝着茶耸肩道,“最起码,我的孩子没了。”
楚旻和黛玉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说起。这些日子,楚旻一直避开谈这个话题,她回来时,楚星的孩子就已经没了,月份还小,尚不成形,保都保不住。
若是寻常,只该劝说还年轻,孩子总会有的。可是楚旻根本就不想让楚星再?跟水溶有纠葛,是预备着析产别居呢,哪儿能说这个。
还是楚星自己感慨着道:“如今想想却未必不是天意使然。当初怀他,我也并没有多少?格外喜悦,没了这个孩子……也好。”
楚旻低声道:“我叫人给他做场法事,超度了罢。但愿这孩子下辈子能有个好父亲、好母亲。”
“走罢,押上红燕,见见周氏去。”楚星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叫水溶也来,请他来听听,自己的枕边人都是什么蛇蝎心肠。”
楚星抿着鬓边发丝一笑,“连着我自己。”
楚旻和黛玉正自无言,却听外头蕙香喜气洋洋进?来,咋咋呼呼地叫道:“娘娘,您猜猜谁来了——您一定猜不着,大公子来了!”
楚昂?楚星一怔,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喃喃道:“他怎么这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