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姑娘,该起了。”茗香把藕荷色销金撒花的帐子轻轻掀起一个角,蹲跪在床前,轻声唤黛玉,“天儿已大亮了呢。”

黛玉睡眼惺忪地伸着一只胳膊撑起身子,揉了揉略发红的眼角,嗓音还带着未消退的睡意,“几时了?”

茗香快手快脚地勾过嵌宝金钩,勾住了纱帐一边,闻声忙回道:“外头钟响了八下,已过了辰正。”

黛玉一个激灵,立时清醒过来,腾地一下翻身而起,急声道:“辰时都过了?坏了坏了!给母妃请安迟了好久——姐姐呢?快些儿也叫一叫。”

她忙着趿了软底寝鞋便要掀开纱橱过去叫楚旻,茗香紧拦慢拦,“娘娘早些时候派人过来说了,郡主和姑娘昨儿都累着了,今日可以不必去请安。”

“这会子郡主早起了,正在院内练几趟拳脚。”茗香笑着招手叫进小丫鬟来伺候黛玉更衣洗漱,“今儿是关帝诞辰,娘娘照例要跟几个堂客们应酬应酬,索性请郡主和姑娘一日都不必过去,正好送了新厨子来,试试手艺。”

黛玉拿帕子胡乱擦了几下脸,只披了一件外衫便好奇地向外张望,“姐姐练拳呢?我且瞧瞧去!”

话音才落,就听外头珠帘窸窣作响,楚旻已笑着进了内室,“这会子你才起来,要看我练拳可是不能了。大热天儿的,日头底下走两趟就一身的汗。”

黛玉双颊微红,腆道:“是我今日起得迟了。”

“并不算很迟。”藿香领着一众丫鬟齐齐整整进内伺候楚旻更衣梳妆,楚旻在妆台前笑道,“你恐怕从没走过昨儿那么些路,今日迟些也是想得到的。”

黛玉坐到另一个绣花墩子上,丫鬟们也上来伺候她匀面,“可正是了。从没像昨儿那样快意过,纵是累得腰酸腿疼的,心内也是高兴。”

楚旻扑哧一乐,回头瞪她,“你才几岁,就嚷腰酸了!小孩子家家,哪儿来的腰呢。”

黛玉不甘示弱,横了她一眼,娇声道:“没有腰,姐姐送我的荷包香囊玉佩宫绦,可往哪儿戴去?我且得有腰,恨不能多长几个才好配得上姐姐的心意呢!”

一席话惹得众人都掩口低笑起来,葵香攥着黛玉一缕头发,笑得直擦眼泪,“真林姑娘伶牙俐齿,家里再没谁能说得过郡主的,今日奴婢才算是见着了!”

楚旻笑得过来拧黛玉的腮,假意嗔道:“多长几个腰怎够?我这就翻几件首饰,找几匹料子,你呀,多长几个身子才好呢!”

黛玉笑得直躲,葵香抓着她的头发慌得左右跟着转,众人瞧了,又是一阵嬉声。

干姊妹两个顽闹够了,方遣了丫鬟们下去。楚旻连葵香茗香一并支使了出去厨房看炖盅,只留下藿香一个,才慢慢问道:“人带了来了?”

藿香恭声禀道:“昨儿夜里便带了回来,安置在北边儿街房内,着两个小子看住了。他倒是老实,并不反抗,似乎也能猜到些什么。”

楚旻不置可否,“街面儿上混的,总有几分小聪明。”

藿香不敢多言,只低低应了,半晌楚旻无话,方敢问道:“郡主可要见他?”

楚旻顿了顿,点头道:“见,人带去角房,立隔扇屏风来,我隔着纱幛见他。”

藿香应承下来,脚步匆匆出了门,不多时便过来回说已备好了,请楚旻移步角房。

黛玉忍了半晌,这会子见是个空儿,忙扯着楚旻的袖子小声问道:“姐姐,你要见人去?”

楚旻拉着她示意跟上,一壁顺着走廊往东侧抄手游廊走,一壁低声笑道:“你跟着一起去,不是旁人,赵老六——”她怕黛玉忘了,又多解释一句,“昨日扑上来拦着的那个。”

黛玉忙点头,“我记得……”

“记得就好。”楚旻不紧不慢地走着,跟黛玉多说了几句,“海州城内各色各式的人都有,林叔父不也同你说海州城内尚有倭寇细作么?在大街上见他,若被有心人顺藤摸瓜便不好了,所以我叫人暗地里带了他来。在咱们自己家,便不那样小心。”

看着黛玉若有所思地点头,楚旻忍不住悄悄捏了捏她的手,眼前亲妈滤镜涌上来,一腔子“慈母”心肠,苦口婆心一一掰扯着教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交一片心——我家玉儿嘴上利害,实则心内最软不过,这样的人往往吃亏着呢。亲戚朋友也好,下人丫鬟也罢,总不可全信了这些人嘴里的甜言蜜语,焉知惯有一道儿人,最会口蜜腹剑的。”

“身边贴身服侍的下人更是如此,有自小儿跟你长大、知根知底的,也有钻营攀附、一门心思挤上来的。能信不能信,总该心内有些实数。”

楚旻说得多了,看黛玉脸上并无不耐,反倒认真听着,不由捏了她小鼻尖一下,含笑道:“玉儿不嫌我烦?”

黛玉忙道:“不嫌!姐姐真心待我,拿我当亲姊妹似的交心,这样话不是真亲密的,如何肯说呢?”

楚旻笑道:“那就好——”眼瞧穿过月洞门,楚旻停下了脚步,立在假山后半真半假地道:“那我考考你——你也来了这半月多了,跟我身边这些丫鬟们相处不短……”

“这些人里,那些是忠心不二的,那些是稍次一等的?”

“藿香、兰香两个,最是忠心。”黛玉不假思索地道,“姐姐身边四个大丫鬟,带香字儿的里头,藿香自然是最忠心能干的不说,姐姐平素有什么事,从来也都不避讳她。这回见赵老六,也是她来办,院子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她也上心。”

“兰香性子开朗,人缘儿极好,跟哪个丫鬟内侍的都说得上话儿,凡府内有什么消息,总是头一个知道,往往头一回见的陌生人,不过三两句话,兰香便能连人姥姥家门儿朝哪儿开都打听出来。”

黛玉看了楚旻一眼,见她肯定的眼神,心内有底不少,轻声又道:“茗香和葵香,虽也是大丫鬟,便差一些儿,只是平常管束着小丫头子四处洒扫收拾,不叫她们偷懒。真正机密事,姐姐是不肯交代给她俩的。”

楚旻轻轻舒了口气,点头赞赏道:“极是、极是!玉儿看得清楚!”她笑着拍了拍黛玉的肩,两人又走了起来。

楚旻一壁走,一壁解释道:“藿香和兰香,是母妃自小儿便留意着教导出来的,真正身边跟着历练过几年,掌家理事、针黹女红样样都来得,是给我预备的底子。”

“茗香和葵香,是大了些分了院子才跟着过来的,跟了我也不过两三年功夫,还在考量期。自然身家来历都是清白的,但值不值得重用还要细细查看——看一个人的本性,时日短了不成,且要慢慢儿看才好。”

黛玉暗暗在心中记下,便知这是楚旻在教她日后主理中馈的关窍,也是在交自己的底,是真心要同自己相处的。

两人各自心内思量,一路无言,至角房处,楚旻却不从正门进去,只带着黛玉从后头穿堂绕了过去,到正堂上屏风后头,便见着隔了纱幛,外头影影绰绰跪了个人来,听见她两人进来,便忙不迭地重重磕头,“小的赵老六,见过两位贵人!”

楚旻看了藿香一眼,藿香会意,扬声道:“起来罢,这是我们家两位公子。你有话就说罢。”

赵老六嗳嗳应了两声,咽了口口水,小心觑着纱幛后的人影,先结结巴巴请了安问了好,很喘了几口气,话才说得顺溜了起来。

“公、公子,小的赵老六,原是街上一个闲汉,却也不是一直是个闲汉。祖上也曾阔过一阵子,后来在我爹身上家里败落了,这才不得已儿到街上混口饭吃。虽这么说着,我又好交个朋友,这海州城内大街小巷,没有我不认识的兄弟哥们儿,哪处都有几个酒肉朋友,别的不说,做个眼线还是使得的……”

他心底到底是没地儿,隐隐猜着几分楚旻身份,更是紧张,一紧张,废话就多了起来,絮絮说了半日,也没说到正题。

楚旻眉心拧了个疙瘩,轻咳一声。藿香一福身,忙喝道:“赵老六!谁听你啰里啰嗦说这些瞎话!说正事儿——你是怎么知道薛家和那个拐子的?”

“哦、哦……”赵老六赶紧住了口,忙着道,“原是、原是四月二十八那一天,您、您许是没瞧见我,我在运河树底下来着,正看见了公子带着小厮过去——”

他犹豫了一下,迟疑道:“我家里原来趁些钱财,认得几件宝贝,瞧出来您拿的扇子、身上玉佩,不是寻常人家,也不是寻常做官的人家能戴得起的东西,我就、我就想跟着您,万一有个什么机缘,您有能使唤上我的地界儿……”

楚旻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个胆大心细,敢想敢为的,机会一促而逝,能当机立断,倒是个果敢性子。

“本是没追上的,但您在街角的动静太大,一群人打了起来,我就找见了。这才知道了那个拐子的事。”

楚旻至此时方微微动神,亲自开口问道:“哦?你都看见什么了?”

“没看见什么。”赵老六跪趴在地上,额上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到脖子,“就是看见您和另一位公子哥儿上了马车,来、来了……来了……”

他竟没敢说出楚旻最终的去向。

楚旻冷笑几声,“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

赵老六先是心底一慌,正想逃避,心内父辈冤屈却猛地一下翻滚了上来,他心一横,挺着项子直着嗓子奓着胆子,方自觉高声喊了出来,“知道,您是郡主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