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号外,宿华公司收购云百大纺织厂,祁家二少手下再添新产--”
这一年的云川城恰逢上了早梅雨,密布的阴云笼罩着街巷,戴着扁帽儿的报童抱着厚厚的新刊,仿佛在宣扬自家喜事般,大声吆喝着头版的新闻。
汪峦伏在老盛牌茶行的栏杆边,瘦得骨节分明的手上,拨弄着三五块银元,转眼的工夫,便哗啦啦地从沿街的老盛牌茶楼上抛下,滚落到小报童的脚边。
小报童立刻欢喜地捡起来,抬头想要问是哪位茶客要的报纸时,却正对上他那双仿若桃花的眉眼,不由得连动作都忘了。
“拿着,去买盐津梅子吧。”汪峦微微低头,凌乱的发丝遮住了他苍白面容,衬着身上破旧的灰白长衫,显得十分落魄。
小报童呆呆地看在眼中,好似瞧见了只残了羽的金丝雀鸟,凄厉地落在枝头。
留意到那报童的目光,汪峦只是自嘲地笑笑,又无力地咳喘几声,胸口闷闷疼着,令他疲惫地闭上双眼。
曾几何时,秦城公子哥们口中,那桃花霞里戏东风,含醉恰似金雀奴的汪九郎,如今却沦落成个没几天可活的病秧子。
这会被困在这茶楼上,他却仍能听到隔间外,父亲汪全福与花妈妈的争吵。
“二十块?花妈妈您说笑呢,我家大儿那模样您也是瞧见了,怎么才值得了二十块?”
“哎呦,谁有心思跟你说笑,”花妈妈的声音又腻又尖,似带着习惯的笑意,说出来的话,却很是刻薄:“模样再好,又有几分用呢?你也不寻思寻思,他都多大年纪了,我听着他咳嗽那动静,怕还是带着病的吧?”
“二十块便是顶了天的,我还怕他得的万一是痨病,死在我园子里呢……”
“呸呸呸,什么痨不痨的,花妈妈你压价可以,但话可不能乱讲!”汪全福一听,立刻急了眼,也顾不上许多了,直接跟花妈妈争吵起来。
汪峦却似是并不在意什么,只稍稍睁开了眼,斜倚着又将细瘦的手往栏杆外,看似无力地垂下,几枚银元便碎羽般,无力地从他指间滑落。
痨病?汪峦浅笑着咳嗽了几声,这病自他三年前离开秦城,藏到河东乡下的时候,就初现了端倪,咳咳喘喘总是不见好。
但与其说是病症,倒不如说是……报应。
大半年前,河东大旱之中又招了蝗灾,他与父亲、小弟随数千灾民一路逃进这云川,命虽保住了,可身上的病却越来越重。
本想着还有一二年日子可熬,不料这汪全福却想从他身上榨出最后的油水,要把他卖进胡同里做暗倌。
“……二十块就二十块吧,我可要现钱!”汪全福哪里是花妈妈的对手,几番议价下来,半点便宜都没赚着,只得点头应了那价钱。
两人写好了契书,推门进来时,却正瞧着汪峦将二三银元,向楼下抛去。
“你在干什么!”汪全福眼神还算不错,乍得便看清了汪峦手上的东西,不敢置信地扑了上去。
可他哪里赶得上汪峦松手的工夫,堪堪扑到栏杆边时,恰好眼睁睁地看着那银元坠落下去,被楼下的人哄抢走了。
汪峦见着他这般狼狈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那声音带着断续的咳嗽,听起来却分外刺耳。
“你哪来的银元!”汪全福几乎要疯了,浑浊的眼睛赤红着,一把就扯住了汪峦的手臂,将浑身无力的他拖到地上。
汪峦被他这么一扯,更是牵动了心肺,顿时咳嗽地说不出话来。可汪全福哪里肯放过他,死死地将人掐在面前,不断追问着:“你个孽子!说啊,你哪来的银元,还有多少!”
汪峦喘息着摇摇头,眼神中却没有半分示弱,而是充斥着浓浓地讥讽:“咳咳咳……自然是我自己存下来的。”
“原是还有十几块的……不过我想着,既是要被卖到那种好地方去了,留着也没什么用了,”汪峦顿了顿气息,像是蓄起力气般,眼眸若含刀刃,望着汪全福,一字一字地说道:“所以刚刚……已经全扔出去了。”
“全扔了?!”汪全福仿佛要将汪峦生吞活剥,胸膛剧烈的起伏着,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惊得花妈妈都不敢上前劝喝。
汪峦发丝凌乱地落在脸侧,苍白的脸上因咳喘,浮出病态的红晕,更显得脆弱而绝美。
他的眼神中依旧没有丝毫惧意,反而笑着点头:“对,全扔出去了。”
这句话彻底将汪全福激怒了,他瞪着赤红的双眼,将病弱的汪峦重重地摔了出去,撞到青砖墙角。
这下几乎撞得汪峦昏死过去,短暂的失神后,便是浑身无一处不疼痛。鲜红的血从他的额角溢出,慢慢地划过苍白的脸,最后滴落到破旧的春衫上。
仿佛是那香君扇上的,殷红桃花。
花妈妈许是真看上了汪峦的脸,又或是怕这般下去闹出人命了,强撑起胆子上前劝道:“姓汪的,这人你还卖不卖了?死人我可是不收的。”
汪全福虽是气得失了理智,但到底还是念着钱的,重重地吐了几口怒气后,狠狠地说道:“卖,当然卖!”
可这话刚落音,便听到不远处的房门,“砰”地一声巨响,被人从外头踹开了。
花妈妈顿时被吓了一跳,她生怕是巡警房的人来了,新政府虽不曾禁止娼、、妓、、生意,可却绝不许做这男子的买卖。
正是她惊魂未定之时,只见十几个身穿黑青色长褂的大汉,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他们个个人高马大,腰间鼓鼓的带着家伙。
汪全福见状也愣住了,可还未等他有什么反应,便被三五个汉子死死地钳住了双臂,用烂布塞住嘴,压到了茶楼冷硬的石砖地上。
汪峦被这动静惊得,意识稍稍清醒了些,使劲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却正对上茶楼敞开的门口。
半扇木门摇摇欲坠,午后的乍现的春阳透过重重乌云,照在一个身穿藏青色薄呢大衣的人身上,却化不开他周身浓重的阴郁。
汪峦的目光若惊水生波,可刹那间又极静极静的凝住了,他望着那人握着细长的绅士杖,一步一落敲着青砖上的棂影与光尘,向他慢慢走来。
仍旧沾满血污的眼睛,让他几乎无法看清那人如今的模样。
五年了,他们已经,五年没有见过了--
若是五年前,有人问起汪峦,祁沉笙是谁?
汪九郎也许会躺在铺着波斯绒垫的长椅上,挑着泛起醺醺醉意的眉眼笑说,祁沉笙是那云川祁家初出茅庐的二少爷,是英逸夺目的天之骄子,更是他炙热而青涩的情人。
而五年后的他,却什么都说不出了。
汪峦并非是不知道的,如今的祁沉笙已再不需借着家族的名头,他凭着过人的敏锐与冷戾的手段,倚靠云川大肆发展新式纺织,在整个东南站稳了脚跟。
他的面容不再俊朗如玉,灰蒙蒙的右眼上贯穿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令整个人显得阴骛而狠厉。像是暗夜中的独狼,随时都有可能,撕裂眼前人的咽喉,去饮尝腥热的殷血。
而此刻,祁沉笙就站在他的面前,默默地垂眸,看着汪峦,像是在看势在必得的猎物。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无声对望着,汪峦想要躲闪,却被一只冰凉的手地,禁锢般地挑起了他的下巴。
祁沉笙倾身而来,这样的动作令他们离得更近,灰蒙蒙的右眼中,终于映出了汪峦的面容。
他依旧是那样的美,如同记忆中每次相见般,美得让人失了心神。
可他又是那样的狼狈,像一只垂死的金丝雀鸟,连最为华丽的羽毛,都无可避免地沾满了血污。
祁沉笙的笑声戛然而起,伴随着那仿若要浸入骸骨的阴戾,然后他从大衣的胸袋中取出块方巾,轻轻地按压到了汪峦的额上,言语间是仿若寻常的怜惜,连目光都好似带上了温柔的假意。
“九哥怎么弄成这样……是他打的?”
汪峦没有开口,只是依旧望着祁沉笙,身体却仍在微微的颤抖。
祁沉笙却并不在意他的反应,只是稍稍侧脸,看向已经被黑青褂大汉压在地上的汪全福。
汪全福像是感受到了这渗人的目光,塞满烂草的嘴里不住地发出呜呜叫声,脚下一阵乱蹬,竟是连黄汤都吓出来了。
可身边的大汉,依旧似铁钳般死死勒锢着他,让他无法挣脱分毫。
祁沉笙死沉的灰眸中也跟着泛起笑意,他转而松开了汪峦的下巴,不怎么走心地对着那几个大汉,用手指点了点额头。
大汉们便立刻沉声齐喝:“知道了,二少爷。”
说完,便像拖死人般,将汪全福向外拖去。
汪峦眼瞳微微颤动了一下,而汪全福似乎也感觉到了死期将至,拼命挣扎着竟吐出了口中的烂布,对着汪峦大声骂喊着:“救,救命啊!孽子,你害死了亲娘,还要害死老子我吗!你快救我!”
汪全福骂得越来越难听,汪峦终究是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而下一刻,祁沉笙却再次笑了出来,他好像很是满意汪峦此刻的顺服,进而细细地为他抹去了额上,最后的血迹。
“开玩笑的,九哥别怕,我不会这么快要了他的命。”
汪峦闻言,忍不住睁开眼睛,却正对上祁沉笙的吻,冰冷地落在他的额头上。
“不过你们,也再不会有见面的机会了。”
“……沉笙。”汪峦轻轻地开口,有些嘶哑的嗓音在念出两个字后,便再不知该说些什么。
可便是这两个字,令祁沉笙原本松松揽着他的手臂,徒然收紧,禁锢般的拥抱几乎让他生出痛意。
汪峦听到祁沉笙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轻响,如沾满了蜜糖的利刃,剖开他的心肠。
“九哥,我终于,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