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思怀的话音还没落,气氛就又瞬间回到一个多月前，他们在宁昌异校门口僵持不下的模样。
何思怀觉得有些疲倦，他从来没有这样，给谁只说了堪堪一句话,就再也没有开口的欲望。
“你说什么？！”果不其然,何锋直接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吼了出声,不少路过的人纷纷停下脚步看着这莫名其妙的一家三口。一旁的陈敏敏只是皱着眉头,满脸要被气晕的样子，自己跟自己顺着气,甚至都不能看何思怀一眼。
“你打死我算了，这一个月我没少被打。”何思怀冷笑着,看着何锋真的就扬起了胳膊,然后被缓过神来的陈敏敏生生按下。
“回家再说！”陈敏敏低声喊着,眼睛还不忘瞥一眼周围远远停下围观的路人，何思怀很清楚，她是怕丢人——他们选择错峰来接何思怀也好、不在宁昌多待一秒也好、不跟民警进行哪怕多一点的交流也好、还有现在这句“回家再说”也好，都只是怕丢人。
——怕自己被骗了的事情曝光，怕别人知道自己的儿子是同性恋。他们觉得自己很丢人，何思怀让他们更丢人。
我自己骄傲了十七年,在你们面前却成了一种耻辱。何思怀被气得发抖,他恨不得现在立马转身，和江北在宁昌待着永远不回去。他再看自己有些疼痛的左手，手指已经有些不自控地轻微抽搐了。
他把左手伸到两个人面前，报复欲已经盖过了所有：“我没有时间花一辈子向你们证明我不可能喜欢上女生,我的左手现在弹不了琴了。你们饶了我，手的事就不找你们赔了。”
不仅是左手在轻微抽搐，很明显他的整个骨骼都没法完全伸展开来,手腕上还有上一次探视日留下的疤，现在好了大半，但是痕迹永远都不会消失了。
陈敏敏和上次一样，看到他的手眼泪就控制不住。她紧拧着眉头背过身去，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般彻底枯萎，她甚至没有办法靠自己的力量踏在地面上，整个人朝何锋歪了歪就蹲下身去。
这一出苦情来得的确苦嘴，可是碰上的是何思怀这个被伤透了的硬心脏，换来的只是亲儿子无动于衷地站在一边，甚至眼里还带了些嘲讽。
“干脆把证件给我，我自己回去。”何思怀无法想象在这样的氛围里，一家三口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再一起赶飞机。
何锋的眼里已经压不住火了，何思怀有些担心他把自己鬓角那几根才长出来的白发给点着，又很反感他可能在公共场合的暴怒和失控。
好在何家人的理性永远占了上风，哪怕就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何锋也不会在这种地方大动干戈。
结果何思怀的提议并没有被采纳，三个人只是一言不发地坐上了去机场的车，然后就是箭在弦上的沉默、沉默、沉默……
临发车时，何思怀回头看了看，江北早就消失在人海里。他庆幸江北早一步走了，他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父母是这幅样子，他害怕江北跟何锋打上照面，他害怕何锋会找他茬、江北会失控。
好就好在江北急着赶回学校上课，他看了看时间，江北可能还是稍微迟到了几分钟。
临走之前，他已经帮江北把上学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他的行李永远都不多，干练简单，和他这个人一模一样。
他有回头看了一眼在身后逐渐缩小的“宁昌站”，他知道自己跟江北的之间的距离距离正在快速延伸，他知道自己跟江北离得越来越远了。
他看了看旁边红着眼的陈敏敏和蹙眉闭目的何锋，他又看向窗外因为高速而逐渐被涂抹成线状的景色。
他有点想江北了。
……
把何思怀送到车站，江北远远就看到他的父母朝这边走来，江北头皮一紧，跟何思怀再一次道了别，转身走了。
他看到何锋朝自己看了一眼，神色不算好看，他知道何思怀回去的日子不好过了。
但是他还是选择快速离开了，他知道何思怀不想让自己跟何锋打照面，他也怕看见何思怀在他面前受委屈，他怕自己忍不住对何锋动手，那一切就真的完了。
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江北坐上去学校的车，忽然有些不安。
何思怀不在自己身边了。这是江北发完呆，想要捏捏何思怀的手，却再一次扑空时脑子里回荡的声音。
他掏出来手机，看了看早上发出去的好友申请，还没有回应。
何思怀的头像是希斯·莱杰版本的小丑，苍白的脸血红的裂唇，脸边还举着一张扑克，昵称也是配套的Joker，江北第一眼看还以为他是小丑的粉丝，结果何思怀的回答却是：“我没看过这个版本的《蝙蝠侠》，只是觉得酷又懒得换了，回去之后我要跟你换情头。”
江北盯着又笑了，他在手机上翻翻找找情侣头像，除了海绵宝宝和派大星之外，大部分是男女的。江北皱了皱眉，又放下手机往窗外看。
何思怀走的时候他都没回头，因为他知道一点点犹豫都能让他改变主意。他想让何思怀留下来，或者他跟过去——但是他们还要上学，有些事情由不得他们。
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渐渐对学习产生兴趣了，知道江北站到阔别两年的校门口时，才清楚认识到，这一切都是男朋友滤镜下的虚幻假象。
此时此刻他只想拎着他的行李箱走人，去烧烤店撸串也好，去旁边电玩城打电动也行，他就是不想回学校。
他看了看手机，临阵脱逃的腿都已经迈出半步，却又收了回来。
何思怀说过到学校给他拍张照片的，这就造不了假了。江北骗自己道。
墨迹了半天他才慢慢想起自己的宿舍和班级都在几楼，他拖着不太情愿的步子把东西放回寝室，又慢吞吞走到了教室后排，他不知道还有没有自己的位置，只知道不太面熟的老师在上面讲着课，前排有几个半支起来的脑袋，后排睡了一片，还有一堆嗑瓜子聊天的。
走之前他就没把班里的人认全，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下来之后同桌的眼神也不算惊奇——在他们这种学校，走走停停，读了一半辍学的、消失了几年又回来的，实在太平常了。
挺好的。江北想想何思怀的叮嘱，看了看黑板上的板书确定上的是语文，便掏出来课本和何思怀为他配的资料，哪怕半懂不懂，也慢慢听起课来了。
我在慢慢变好了，何思怀。
……
一路上因为父母的沉默，何思怀反倒轻松了些许。他们没把自己的手机带过来，回到家应该都很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跟江北联系上。
明天开始回学校上课，何思怀有些期待返校——事实上如果可以，他宁可选择住校也不愿跟自己爸妈同住一个屋檐下，可是他答应每天晚上远程给江北补课，在宿舍会打扰到其他同学，所以是很不妥的。
不知道江北有没有乖乖回学校。何思怀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迫切地想要一部手机，他现在的样子挺像手机瘾上身，一想到手里空空的，就是抓心挠肝般的难受。
他现在心情蛮差的，只能侧躺在椅子上睡觉。眼睛一阖上，耳边就是无尽的争吵、打骂，然后教官的鞭子的声音、刘民军的声音、钱彬的声音慢慢变成一个壳儿，将他整个人包在一方小小的椅子里，丝毫没有挣脱的力气。
其实这样的情景每天都会在他的脑海里闪现，但是在一个小时之前的日子里，他只要看看江北，就好了。
现在身边只有陈敏敏和何锋，他睁开眼觉得更加憋闷了，他的特效药不在身边，病原体却跟他低头不见抬头见。
他脑子一片混沌，感觉自己早没有了先前的理智和冷静，他现在烦得想要跳车，他想躺在高速公路的正中央，他幻想着车轱辘从他的脚尖慢慢碾到头顶，他想象自己从一个躁动的活体慢慢变成扁扁的、没有生命迹象的烂泥，烦躁和不断的下坠感似乎都在这带着些许血腥的幻想中消散了，他想到如果死了何锋和陈敏敏可能会后悔，突然就心安了。
他在这样极致暴力的意象中慢慢睡着了，他做了一个自己死掉的梦，他站在一滩烂泥的何思怀身边，陈敏敏和何锋跪在他面前恸哭，他心情愉悦地像要飞起来了，接着他又看到了门口转身走掉的江北，他跑的很快，甚至没有回头。
他惊醒了。何思怀的从噩梦中抽离的动静有点大，坐在一边的何锋朝他瞥过来一眼。何思怀看到他只觉得更加烦躁了。
如果他死了江北怎么办。何思怀觉得不能把江北一起拖下地狱，所以他现在再烦躁也不能死掉。
明天就要上课了。何思怀心想，明天开始就回归正轨了，不要想那么多。
联系不到江北的时间，何思怀的心情一直在持续低落，一直从漆黑的夜里走出机场，何思怀觉得自己的胸口已经瘪得被穿透。
回到吴州了。他躺在回家的出租车后座上，居然没有一丝轻松愉悦。
这个下午到晚上已经打破了他最长时间不说话的记录。他跟着何锋从小区门口走进自己家，近两个月没见，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没有什么久别重逢之感。何锋推开家门的一瞬间，何思怀看到了客厅的餐桌，第一反应只能想到出柜那天何锋掀了桌子的暴行。
皱着眉，一家三口都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争吵了。何思怀抢了先洗漱，躺倒床上的时候手机刚好充上电。
快十二点了。何思怀锁好房门，关了灯，手机发出的亮光把他轻轻拥在怀里。
同意了江北的好友申请，看着这个顶着醒醒丑脸的头像，何思怀露出了今天下午开始的第一个笑容。
江北可能睡了吧，但是说好的到家要报平安的。
“我到家了。”想了想，何思怀还是发了出去。
“！”那边秒回了一个感叹号，何思怀笑着把脸埋进被子里。
“不早了，睡吧。”何思怀回道。
“晚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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