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刻痕,毫不避讳地张牙舞爪着,像是某种诅咒又像是信仰的图腾。
何思怀微笑着把伤口敞开在父母面前,此刻什么苦肉计之类的想法全消散了,他只是觉得伤害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快感,将伤疤展现给父母看更是双倍的快乐。
那一瞬间,何锋和陈敏敏的眼神实在是太精彩了,何思怀看了简直快要乐疯了——不可理喻?愤怒?悲伤?何思怀看不出更多,只是有种明明痛在自己身上却伤害了他们俩的兴奋。
怎么样?是你们想要的结果吗?何思怀的眼神更多了一层挑衅——这完全不是他的初衷,他本该装作可怜,利用陈敏敏的恻隐之心让他们把自己带回家,现在这幅样子,却好像成了赤|裸裸的报复。
但是稍微玩脱了片刻,何思怀又恢复了冷静,他把那一丝没藏住的兴奋迅速收敛——继续把何锋惹毛了对他完全没有好处,冲动盖过理性的一瞬间他还是险些失控了。
他不能忘了自己这一个星期都在等待着些什么。他现在要看父母的表态,他等了半个月,不知道他们俩能不能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和妥当的善后。
能看得懂这是求救吗?何思怀非常做作地支起手臂托着腮,精彩纷呈的伤口大喇喇敞开在夫妻面前。何思怀甚至特意将身子向前伏了伏,他看着陈敏敏皱着眉下意识想躲,便也没在得寸进尺。
“思怀……”陈敏敏一开口眼泪就“唰”地往下掉,何思怀不惊讶,甚至有些期待她情绪更大的波动,“怎么这么瘦了……”
陈敏敏聪明,她知道不该提伤口的事,只是眼睛挪不开,一边盯着何思怀的胳膊流眼泪,一边拐弯抹角地询问他是不是吃了苦。
“吃得苦中苦。”何思怀一秒钟抛出了正确答案,“人要想有改变,肯定要变瘦。”
何锋抿着嘴巴不说话,目光已经快要爆燃,何思怀不看他,知道他这条路走不通,专心攻略自己的亲妈。
“在学校不听老师的话?”半晌,何锋没忍住,瞥了眼何思怀骇人的胳膊,冷不丁吐出一句。
你再骗自己?何思怀心里冷哼,他何锋一定能看出来这是自残的伤,从昨晚的热血上头中冷却下来,何思怀清楚地明白没有那个老师打学生能打出这样的伤口来,但何锋的高傲、他的自矜不允许他的儿子做这种蠢事,可惜的是他只能考虑到这一层。
“没呀。我在这个学校背书第一名。”何思怀笑笑,“我什么时候会让你们操这种心了?”
言外之意,你儿子优秀,另一层意思,这学校除了背书没什么别的项目,你自己掂量。
陈敏敏已经在一旁无声地哭了半晌,她伸手想握住何思怀的手,左手还疼得很,何思怀下意识抽了回去,这个举动倒是直接击碎了陈敏敏摇摇欲坠的心脏,直接小声呜咽起来。
何锋转去安抚,一边又瞪着有造|反趋势的何思怀,何思怀看着陈敏敏连妆容都遮不住的憔悴,有一些于心不忍,但一想到当初他们把自己扔过来的决绝,便又将这份心情收了回来。
哪怕到现在,他们两都没有说一句,回来吧,我们不该把你送到外面受罪。何思怀等这一句很久了,但是一直没等到。
一家三口心猿意马地扯着些无关痛痒的话,何思怀看了看时间,越发有些焦躁。
正急着上火,耳边传来刘民军的声音,何思怀的父母起身上前跟他握手表示感谢,刘民军也礼貌性地夸赞何思怀优秀懂事,可惜了何家父母听到这种夸奖太多,并没有产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喜悦或想法。
何思怀挺起精神作秀,收束着胳膊,夹在中间一副懂事听话的模样。
简单的“高知会面”后,刘民军也在此行的最终目标面前落座——他拉开李瑶瑶母亲对面的空椅子,向面前的女人问了个好。
何思怀罕见地起了八卦之心,他的位置离他们非常近,对话悉数落入耳边,他倒是真的很想知道,刘民军要怎么跟李瑶瑶母亲交代他女儿已经疯了的事实。他任由何锋在一边不停地聒噪,全心全意投入到另一边的对话之中。
“……这孩子真的很不配合,也不知道要装疯卖傻到什么时候。”说话的是刘民军,装疯卖傻这个词让何思怀有些震惊。
“算了,我这次来就是想说,”李瑶瑶的母亲口吻平淡,无奈,“我跟他爸商量过了,我现在怀孕了,已经没有心思再管她了。”
何思怀忽然不寒而栗,如果他没猜错,她应该清楚女儿不是装疯而是真疯,现在这个意思是,彻底抛弃不想管了。
“那……?”刘民军故意拉长了声音,女人也不傻,清楚他想问的是什么:“瑶瑶就还继续劳烦你们费心了,学费这边我还会定时交的,只是我以后不会在往这边跑了。”
之后刘民军满意的笑、女人无奈的摇头,何思怀便自动屏蔽了。他感觉像是吃了口苍蝇,恶心得要命。
拉回游走的注意力,何思怀觉得自己家这边也依旧让人头疼。
陈敏敏一直哭,根本说不出有用的信息,何锋这个铁石心肠则更是有种要跟他盘旋到底的架势。何锋的冷嘲热讽在他耳边上下飘忽,他一个字都听不进脑子里,一开口生生打断了他的单口相声。
“开学我就高三了。”
——插嘴也是何家的大忌,是没礼貌、没家教的象征,但此时何思怀恨不得自立门户,便也不再理会何家堪比封建礼教的条条框框了。
“开学?你现在就在接受学校教育。”何锋偷换概念,何思怀不置可否。
“明年六月就要高考了。”何思怀再次强调。
“高考年年都有。”一句平淡的陈述,在何思怀脑子里悠悠的落下,沉静片刻,接着疯狂颤抖、膨胀、它先在每一道脑沟回里疯狂游走,最后化成一朵蘑菇云,在整个颅骨下掀起一场地震。
——高考年年有,意思是今年别指望了?
此刻他已经无法做出合适的面部表情,这大概是他小半辈子以来情绪最为复杂的一刻,由于成分繁多,大脑处理过载,一瞬间整个人是凝滞的。
“思怀……咱们要把当下的问题先解决了。”陈敏敏从哭泣中缓过神来,眼泪一收,平日里冷冰冰的女强人形象若隐若现。何思怀眨了眨眼,似乎在听着外星的语言。
连你也这么想。何思怀下意识摸了摸胳膊上的疤,夏天刚刚开始愈合,耐不住有些痒,加上温度和环境原因,伤口边缘有些开始发炎了。
夫妻俩的目光也跟着移到伤口处,到底是亲儿子,骨肉相连,哪怕是破了块皮都疼在父母心尖上,更何况是这样的惨不忍睹。
“你在这里要听话……”陈敏敏不敢再看那些疤,但此时何思怀却只觉得她比全天下的母亲都有狠心,她不敢看,但她却敢让孩子继续受这种罪。
“终于有地方能让你吃吃苦了。”何锋指的就是那些伤,何思怀觉得自己耳鸣了,他没听清他刚刚在说什么,“我们以前太纵容你了,什么都依着你,所以你才会出这样的问题。”
何思怀觉得胃部在一阵阵的收缩,他想掐住何锋的脖子让他闭嘴,但是他浑身的关节都像被钉起来了,动弹不得。
“最近一段时间我们也做了很多反思,我们认识到了自己也有很多责任。我们以前认为孩子不该打骂,沟通能解决一切问题,现在看来是我们短视了。你的任性、骄纵都是我们一手培养出来的,这是我们教育的失败。”
忽然变成了教育失败品,何思怀觉得整个人都要尘归尘土归土了。
“以前你没受过什么挫折,日子过得太顺风顺水,以至于出了大问题我们居然毫无办法。”
“看到这个学校能压得住你的性子,我们很欣慰。”何锋叹了一口气,似是无奈,又像是找到出路的解脱,“我们觉得很幸运,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还有人能帮助我们。”
何思怀眼前光影重叠,想吐却又不能。何思怀觉得他们夫妻俩那么多年读的书都喂了狗,没长眼界大惊小怪就算了,还被人传销洗脑,简直是他们知识分子圈子里的耻辱。
“我们狠不下心做的事情,能有人帮我们做。”
板上钉钉。
何思怀觉得眼前跳跃起一根白线,从左太阳穴穿进、右太阳穴穿出,他的头被一根线索刺痛贯穿,每一个脑细胞都尖啸着告诉他“你爸妈知道你在受苦、他们就是想找个人替他们惩罚你,你出不去了”。
这一刻他不再想承认自己是他们的孩子了。
……
再后来何锋说了什么、叮嘱了什么他没再听进去一个字。他花了五分钟悄悄在心里崩溃、绝望、悲伤、愤怒,接着整个人不再有任何的情绪表现,乖顺地坐在原地放空。
这伤没白造,何思怀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愚蠢,反倒是觉得正是这伤口让他看清了他们的真实想法。
他甚至想着,出去之后,他要在伤疤的地方纹身,告诉自己一辈子不要忘记这份背叛和耻辱。
这一刻开始,何思怀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彻底觉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人间杀ma客们可以出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