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部剧烈痉挛,全身肌肉酸痛,双眼发白,冷汗浸了一身。
何思怀被身高接近两米的教官拖到禁闭室时,意识基本上没剩几缕是留在体内的。
三个小时前,一家三口乘着飞机,从吴州跨越半个中国来到宁昌。
再早个半个小时,何思怀也不会想到爸妈口中的旅游景点,是他现在身处的“宁昌市青少年异常行为矫治专修学校”。
“爸爸妈妈考虑了很久,觉得你的问题需要交给专业人士来处理。”
“我们一贯的教育理念就是先成人,再成才。成绩差点不要紧,我不允许我的儿子在人品上出现问题。”
“妈妈知道你从小就听话,这次你也会听话的,对不对?”
“我们也一直反思,我们的教育倒底哪里做的不对。所以我们也希望你能和我们一样,找找自己身上的问题,配合老师的工作,好吗?”
……
被塞进学校前的坦白局上,父母的声音忽远忽近地游走在何思怀的神经上,像是损坏了的录音机的声响,尖锐刺耳却无法掐断——想吐。
十分钟前,初入校门的何思怀没来得及问清楚情况,就被夺走了手机、钥匙,连腰带和鞋带都被抽走,然后被塞了一套校服,穿上。
“我……”还没等何思怀的挣扎质问,比野熊还壮的“教官”的拳头就应声砸下——何思怀人生中第一次被打,感觉快要死了。
半分钟之前,新生的“见面礼”落下帷幕,第一道铁门“哐”地一声合上,何思怀脑中的景象戛然而止,回头,教官三两下扣上了门锁。
三秒前,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光,何思怀大致看了眼自己身处的“静心室”——大概三平米左右,闭塞的要命,没有窗户,地上一摊不知道用了多久的脏兮兮的被子、一个装了水的桶、墙角一个散发着臭味的痰盂,除此之外就是硬邦邦的水泥地、水泥墙——连个床都没有。
一瞬间他似乎已经能想象出接下来的几天要怎么度过,他条件反射般弹向了门边,但刚握上铁门的栏杆,但是还没等他喊点什么,又一层厚厚的木门重重砸来。
“好好反思,表现好点七天就放你出来。”在门完全合上前,教官粗鄙的声音挤进来,接着,整个周身的唯一一丝光亮彻底被黑暗淹没,什么都看不见了、门外的什么也都听不见了。
此刻,像是潮水般瞬间席卷而来的漆黑和寂静让何思怀的心脏一瞬间都停滞了跳动,他像是被突然拔掉电线的机器,足足在原地定了好几分钟一动不动。
他从来没有置身于这样的黑暗中,他看不见四周的墙、看不见脚下的地、看不见被子看不见自己的双手双脚。他就像是一颗脱离了恒星系的小天体,曾经有着星光的宇宙似乎都已经被无尽的黑洞撕裂吞没。
他看不见,所以他不敢乱动,尽管他知道地上除了被子和痰盂什么都没有,但他就是怕下一步就踏进了看不见的深渊,摔得七零八落。
他慢慢蹲下身子,极致的黑冻住了他的思维,此刻他还没来得及细细酝酿情绪,只顾得上对抗黑暗与焦虑。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四处探着,稍微挪了几步才摸到了墙根,那一刹那心里有了点底,似乎没那么紧张了。他缓缓站起身来,扶着墙走到了远离痰盂的对角,他长舒了一口气,慢慢靠着墙坐了下来。
稍稍放松下来的身体又恢复了知觉,受了重创的胃还有一些难受,热气卷着若隐若现的臭味叫他一阵阵恶心,皮肤表面的温度也开始回升起来——现在是夏天啊,何思怀才反应过来。
一片混沌中,之前的景象宛如走马灯一般成片成片地印在何思怀的视网膜上——恍惚间他看到了自己在课堂上睡觉,老师却因为他优异的成绩无法管教他而唉声叹气;他又想起了那群刚一开班他就能处得不错的同学,到最终却没有一个能称得上亲密的朋友;他想起了自己一直暗恋着的同班竞争对手,每次排名都稍稍逊色于他却也耀眼异常的杨晨旭;他想起来杨晨旭跟他说“你这个人真挺烦的,跟谁都玩得好,跟谁又都不亲近”……
其实离开吴州也就是昨天的事,但是以类似走马灯的形式回想起来就有些恍如隔世的错觉,何思怀缩在墙角甚至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无尽的黑暗里,似乎一切都在催着他和曾经光亮的过往划清界限……
“告诉妈妈,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母亲的话再次在脑海中嗡鸣,何思怀犹记得当时正在吃饭的自己愣了愣,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是哪个不经意的瞬间暴露了性取向,也许是日常的只言片语,又或者是哪个自以为看得很明白的老师告了状。
——他的确是个同性恋,暗恋同班的杨晨旭,但是对方是个直男,这三点他花了很久才下的定论。但是他的性取向算是个非常小众的秘密,有人怀疑过,但他从来没承认。
当时他抬头看了看面色紧张的父母,估摸着此时出柜大概余震会很激烈,但是他没有跟父母撒谎的习惯,并且事实如此,隐瞒没有意义——他一向有错认错,有问题就坦诚,这是何家引以为傲的家庭氛围和相处模式。
他放下筷子,稍微犹豫了一下便承认了,本以为身为高知的父母对这种事会稍微开明一些,但父亲当即掀了一桌子的菜,这样的过度反应还是让何思怀有些讶异。
“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
“‘我真为你感到羞耻’?”
校长办公室内,一个少年吊儿郎当地站在电脑前,看着校长呈现在屏幕前的一段视频,那是之前少年母亲来探视时,学校按流程拍下的视频:屏幕里的少年冷着脸,对着面前美丽却唯诺的女人发出嘲讽,女人像个被抽了血的活死人,面色铁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北!给我站直了!!”一旁站着的教官看他那般松垮且无所谓的模样,抄起教鞭就是一声暴呵,江北抬眼看了鞭子一眼,万般无奈地将向前伸出的右脚收了回来。
“你怎么能对母亲说出这样的话?”说话人名叫刘民军,是宁昌这所青少年矫正学校的校长,他看起来没什么生气的情绪,只是眼镜背后永远带着不明笑意的脸看得叫人发怵,“对生养自己的母亲说这样的话,你还讲忠孝仁义吗?”
江北闻言,像是听了句笑话,真情实感地嗤笑出声来,又很快收住了,没回应。
他心里清楚得很,刘民军生气,是因为他江北不讲忠孝仁义吗?只不过是探视日的时候没能乖乖听话,乖顺地展现出来“教学成果”罢了——家长花了大价钱把不听话的孩子送到这里接受改造,肯定是希望看到孩子改头换面、焕然一新的巨大变化的。
真是一个赛一个的蠢。
这个破学校,江北早已经将它彻底看透了——打着矫正学校的名号骗着家长的钱,其实本质上就是个没有正规办学资质的监狱。毒打、威胁、压迫……这里有着千奇百怪折磨孩子的法子,为的就是让这群孩子在家长面前言听计从,并且从上到下都有一套严格的保密体系,被折磨的孩子不敢告密,知情的家长帮着学校隐瞒罪行,与其说是一个矫正机构,不如说是一个批量生产“好孩子”的改造车间。
事实上江北不是很能理解这些家长的心态,是因为自己没法对孩子下毒手,才自欺欺人让机构帮忙管教,还是并不知道内幕,真的以为这是个正规机构,自己也被蒙在鼓里。
但他知道夏晓洁这两种情况都不是。
江北瞥了眼屏幕里的夏晓洁,就算此时此刻站在他的面前,这句话还是会原封不动甩过去——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反思?不存在的。
失望透顶,寒意真的像凉水一般,一次次地将他从头浇到尾——这个女人真的不配他唤一声母亲。从小到大,面对应尽的义务、该承担的职责,只有逃避逃避逃避……
夏晓洁,你哪里有脸站在我面前?
一番神游之后,刘民军的声音再次浮上耳畔:“既然不听话,那还是老规矩,今晚打到认错为止。明天开始关他个七天。我就不信,这么多人搞不定这一根硬茬。”
江北忽然有些焦躁。他知道他免不了一顿毒打甚至是关禁闭,这倒是没所谓,毕竟作为这个学校数一数二的反叛分子,他几乎已经对打骂产生免疫了,禁闭稍微难熬一些,但是也不至于让他产生焦虑,但他忽然有些受够了。
像他这样的人,回去之后书大抵也不会继续念了,除了一些三脚猫的拳脚功夫,没有拿得出手的特长,家里除了一只跟自己很亲的猫之外,只剩一堆破人破事,常年单打独斗没几个能交心的朋友,所有的所有总结成一句话,就是他根本没有未来可言。
不仅没有未来,他明明就是连当下的坎都渡不过。
他似乎也没有什么立场去批判夏晓洁,他自己也和死人无异了。
忽然,轻生的念头像是疯长的藤蔓攀上了江北的心脏,他看着面前刘民军不停张合的嘴,嘈杂的环境音在耳膜上潮起潮落,他这一辈子活得的确是屁点意思没有,他明明是谁都不需要在乎的自由之身,却连自己的人生都捯饬得稀烂。
死是要死的,如果死之前能干点什么,那倒也算是给这晦涩平庸的人生画了个金色的句号了。
一瞬间,一些细碎的想法在江北的心尖上萌发了。